第37章 生
作者:闪烁泪光      更新:2021-06-06 11:50      字数:4371
  士兵间的吆喝声充斥着整个山谷,熊熊烈火把这片山区照得亮若白昼。
  徐修慌不择路地奔跑在燃烧的森林中,在他的脚边,绿草因为高温蜷缩起来,蔓延的火焰像一条条亮黄色的带子,把深褐色的土地撕裂成破碎的小块。大树在火焰的灼烧下爆裂,坍塌,燃烧的树枝从高空坠落,不断砸在徐修的身边。火舌冲天而起,点着了他的衣衫。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徐修脑子一片混乱,他拍打着着火的袖子,但是火焰顺着麻布爬上肩膀。怎么会这样?
  灼热的空气冲入他的鼻腔,浓黑的烟气在他的眼前纵横,弥散在空中的灰烬把他的视线遮得漆黑一片。
  徐修撕开衣服,脑子里疯狂的念头重新冲破牢笼,正在他的脑子里蔓延开来,像一只饥饿的巨兽,要把他的脑颅吞食殆尽。他躲避着朝他伸来的火焰之手,他拒绝她们盛宴的邀请,这是属于死亡的盛宴,火焰都是死亡的女儿,一旦他被她们抓住,就再也逃不出去了。
  沉沉的死气在森林间穿梭,宛若逃窜的鳗鱼,它追逐着徐修,像看着老鼠择路而亡的大猫,它势在必得,无论老鼠怎样逃,最后都会被大猫抓在手中。
  该死的人!徐修想骂,但他刚张开嘴,灰烬就如水一般涌入口中。他猛地咳嗽,打消了张嘴破口大骂的念头。他本不该听他的,在这片荒山老林中逃往日炎国,如果他逃往滨海城,现在已经在城外的山庄里找一户人家住下了。可就是听了他的话,如今他还在和死亡赛跑。
  “你先走吧。”男人拍了拍徐修的肩膀,他的手里攥着断裂的长刀。他替他挡住的,正是十人为一组的搜查小队。
  咆哮声和惨叫声在背后响起,钢铁破裂的声音格外刺耳,树干在他身边爆裂,迫使他向更西方逃去。他不能停下来,倒塌的树干随时都可能砸在他头上,他必须跑起来,就算再累,他不能停下自己的脚。停下来就会死。
  他不知道男人是死是活,他能一个人杀三十几个人,那么他也能杀十个人。现在的他已经麻木了,可能在几个时辰之前还对杀人抱有愧疚和后怕,现在的他只想逃走,为了活下去,现在的他连苏姮也能杀。
  在下午他还见过苏姮,他记得她楚楚动人的脸,也记得她为他流泪悲伤的模样,他想狠狠地吻她,只是在他瞬间的犹豫中,他错失了这个机会。只是现在,一切的一切都在他脑海中淡漠了,脑子里除了充斥着“噼里啪啦”的爆炸声外,更多的是一个字:“杀”。
  他很想杀些什么,脑子里的野兽已经饿了,当狼开始捕猎的时候,只有血才能让它平静下来。
  徐修赤裸着上身,高温让他汗流浃背。为了让自己活下来,徐修不得不按压住心里狂躁的想法。双腿已经麻痹了,他感觉到腿里的什么东西正在爆炸,在一声微不可闻的响声中,徐修双脚一软,向前扑出。
  剧痛席卷了他的全身,但徐修不敢叫出来,黑色的死气把他缠住,像刺客轻松地追上没力气再逃的胖子。
  好疼好疼!野兽在咆哮,徐修只感觉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双腿已经废了,一根筋的错位差点要了他的命。徐修吐出嘴里的泥土,滚烫的石块灼烧着他的舌头。
  要逃,必须逃。徐修不知道自己在躲避什么,大火封了山,追兵追不到这么深的地方,他现在的敌人,只有大火,高温,还有黑色的浓烟,这些敌人却比一百个追兵更为可怕。
  灰烬爬满整个地面,徐修的脸上如雪一般惨白。它们就像苍蝇,明明不能飞却无孔不入。徐修从双手撑起自己,双腿却剧烈地抽搐着。它们不干了。徐修悲哀地想,但是他不能死在这里,死在这里无名无姓,说不定一年后还不会有人找到他。
  他猛烈地咳嗽起来,浓烟钻入他的鼻腔,像饿民看见打开的粮仓般疯狂。双手也没了力气,他在奔跑中耗完了力量。有人说得好,死在火灾里的人大部分都不是被烧死的,反而是有毒的浓烟呛死的。徐修如今面临着一个选择,要么憋住气忍住头晕站起来,要么直视浓烟大口呼吸恢复体力。
  很快,他选择了前者,在火焰里多待一个呼吸时间,他就死得越快。他不知道这片着火的森林何时是一个尽头,但他必须逃出去,无论多远,无论多长。
  头晕像大潮一样向他扑来,徐修撑不住自己异常沉重的身体,重新跌回到地上。
  可能就这么结束了吧,徐修再也没有力气了,他甚至连将自己翻一个身的力气也没有了。死在这里,当一个辨别不出的尸体,说不定还会被那个太子辨别出来带回去斩首以取悦苏姮。
  苏姮……好遥远的人啊。她好像在千里之外,他上一次见她是在千年之前。对不起,苏姮。
  徐修紧紧攥住一把白色的灰烬,他的手指已经僵硬了。
  意识渐渐消散,徐修在恍惚中听见了中河奔腾的声音,巨浪滚滚,涌向大海,白色的泡沫像神的残影,神派它下来给予人民生命,但却倔强地在每个泡沫里留下自己的影子。他想让人们记住他,他一直在重宇上看着我们。
  他为什么不看我呢?河水的奔腾声音越发大了,神在召唤他了吧。他在我死后给我最需要的东西,他到底是仁慈还是残忍?
  奔腾变成了咆哮,巨浪打在石壁上的声音格外悦耳。它代表着生命,火却代表着死亡。死亡的女儿有一幅给人动力的面容,却能将人这么致死,她的女伴也如此丑陋:高温,灰烬和烟尘。她给人光明,表面上一幅好人模样,最终的目的却是带给人死亡。
  神的孩子很愤怒,因为他被死亡的女儿夺走了么?是不是每个即将被烧死的人死前,脑袋里都会响起河水的涛声?
  他生于中河,也由中河带走。
  他想起第一次见苏姮那天,她带他到中河的漫滩上洗头那天的中河格外安静。水是有意识的,他察觉到苏姮的美好,因此放慢了他的脚步,他也喜欢苏姮,所以舍不得带走她。
  波涛冲天而起,好像大河就在他身边,点点清凉在他的额头上点缀,周围的浓烟仿佛被一扫而光。
  下雨了么?还是我的错觉?徐修努力睁开眼睛,想看到眼前的火焰被暴雨扑灭,这样他就能安静地睡过去,醒来后再继续赶路。
  但是现实狠狠地给了他一拳,明黄色的烈焰抱着大树燃烧着,黑色的烟尘在林间放肆地穿梭。
  我也想那么自由,那么不惧火焰。徐修绝望地闭上眼睛,神没有派使者来迎接他,他还是一个无依无靠的杀人犯。
  神赏罚分明,他不会饶恕任何一个犯了错而不偿还的孽子。
  脑海中的涛声是嘲讽吗?借此来让他感到罪恶?
  我已经感觉到足够的罪恶了啊,我已经在死亡的宴会里舞蹈过了啊,现在的我只想要一个安静的墓地,也做不到么?神,是如此的无情?
  脑袋里的野兽退回到自己的角落,可能是累了,可能是怕了,这在所难免,徐修不抱怨它,毕竟一只没有形体的狼是敌不过火焰的。
  涛声还在继续。够了,请退回去吧。徐修疲惫地想,你已经够无情了,为什么还要刺激我?我已知错,将用下世偿还。
  但是神好像并没有放过他,在他的脑袋越发昏沉之际,涛声却越发清晰。
  突然,他猛地睁开眼睛,就在十丈开外,延绵的森林像蒸发一般凭空消失,好像有什么东西把它偷走了。涛声并非来自脑海里,而是来自原属于森林的那个下方。
  那个下方,就是中河。他离生,只有十丈距离。
  一股力量充斥了徐修的全身,让他的手臂格外有力。他把自己沉重的身体撑起来,脚上的剧痛不足以让他跌倒。以前听有人说,人的求生欲望可以抗住倒下来的大树,徐修不信,现在正是这个欲望拯救了他。
  一步,一步,徐修的身体走得颤抖,火焰因他躲闪,最开始向他伸来的死亡之手好像害怕了,它们蜷在一起,像蜗牛的壳。
  烟尘朝他冲来,把他的脸涂成花猫。徐修忍住咳嗽的欲望,直把黑烟往肚子里吞。到河边,他就是最终的胜利者。死亡的女儿拦不住我,她的女伴们也不行。
  火焰愠怒了,煮熟的鸭子明明送到嘴边却即将飞走,换谁谁能不生气,火舌冲向徐修,把他的背部烧得抽痛起来。
  “啊!”徐修耐不住高温,惨叫一声,腿上的力量也卸了大半。他这一次走了五丈远,终于,他重新倒在地上。
  死亡的笑声萦绕在他的耳边,波涛声听不见了。徐修的脑子重新陷入混乱,耳朵像罢了工一般重重地鸣叫。她努力睁大眼睛,眼前却漆黑一片,辛辣的气味让他的眼泪滚滚流出。
  死吧!死吧!他听见火焰这样在他耳边低语。
  只有五丈远,就能重获新生。
  徐修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胸前已经通红了,高温让他的皮肤变得异常脆弱。任何轻易的摩擦就能让他鲜血直流。
  终于,在他不要命的挣扎下,胸口的皮肤破开了,鲜血涌了出来。
  徐修扣住不远处的泥土,把自己拉向消失的森林。
  烧焦的泥土不算坚硬,但足矣划破他的手指,翘翻他的指甲。
  疼痛由指尖传入大脑,徐修却感受不到,中间有一层重要的链接断掉了,他现在知道的就只有把自己拉向不存在的森林。
  要么死,要么生。为了生,几根手指算什么。徐修怕死,他更不能让男人所做的一切白费,就算他最开始挑错了道,他也应该对男人为他的牺牲负责。
  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徐修扣住泥土拉着自己前行,是生是死,是逃走了还是被抓住了。有可能正如他所说,这条路万分艰险,却是一条正常的道路。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呢,下次能见到他,一定要好好问他。
  河水在这一刻重新恢复生机,好像在召唤他朝他那里爬去。
  “必须!”他喃喃地说,下嘴唇被他咬得破出血。
  脑子里的野兽重新跳了出来,它很顺利地占据了徐修整个意识,它不是为了杀人,它要逃,利用徐修的身体。
  “吼!”它低吼一声,不顾钻入嘴里的烟尘。
  这一刻,他的力量恢复了不少。
  男人抛下最后一个士兵的尸体,操起他还未断裂的佩刀。这是他杀的第五组搜查小队了,森林大火有熄灭的势头,最边缘的树林已经被边军砍倒了,如今大火只有像西方蔓延。
  徐修就在西边。男人吸了一口气,腹部剧烈的疼痛让他屏住呼吸。
  一个士兵从正面突近了他的身体,给来不及防御的他狠狠一刀。
  真是一个壮士。男人苦笑,不想笑的运动重新牵动了他的伤口。
  “他多半死了吧?真没意思。”男人喃喃自语。他用树枝盖住几十个被斩成两段的士兵,然后走入火场中,抓起一根还在燃烧的木条,把它扔在树枝上。
  男人看也不看,扭头走了。这些伤,足够让他恢复好个月了。
  第二天,男人回到峡村,在不久后便听到士兵们回来的消息——
  徐修没有被找到。
  此时的徐修,正躺在鹅卵石堆成的河岸,浑身湿透,打着呼噜,沉沉地睡着。太阳探出头来,把徐修唤醒。
  他爬起来,两丈开外就是被烧焦的森林。水赐予了他生命,让他重获新生。
  脑子里的野兽不见了,徐修彻底平静了下来,他扭头朝后面望去,边关上专属的尖塔在中河岸边的陡崖上矗立着。他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逃离了边关很远,他已经出走兵修国了。
  永远不回来。徐修暗底下告诉自己,他永远不会再回到这个让他痛苦的村庄。
  脚的抽筋还没有好,徐修决定躺在这个河岸边,好好休息一下。胸口的伤口已经结疤,原本就是一个小小的口子。他的指甲已经没有了,满是鲜血的双手看起来怪恐怖的。
  所以徐修不再看它们,他躺在抵人的鹅卵石上,享受着早晨的阳光。
  鱼儿不知道岸上经历了什么恐怖的,它们只是按照自己的规律,每天早晨跳跃起来。
  跳跃的鱼,水的孩子,代表着生命啊。跃鱼。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徐修告诉自己,跃鱼,挺好听的。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在第二天晚上才烧完了最后一团明火。
  在大火后的三年,北都城迎来了一位再平凡不过的客人,他浑身黑衣,头发蓬乱,看起来历经沧桑,面容却很是年轻。
  在第二年,北都就多了一个新的刺客,名叫跃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