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初探，露水顺着叶子滑下，在所有人都休息过后，沧州迎来了它的白天。
  徐修今天做了一个他觉得有史以来最重要的决定。他决定去找苏姮谈一谈，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去和苏姮谈一谈。
  苏姮卖身的事情的确大大刺激了他，让他也认清楚一个事实，不管是深是浅，他心里装着苏姮——虽然他不愿意承认。
  在迷迷糊糊中徐修听见更夫敲了五下，现在已经过了辰时了，歌姬们现在大多都在睡觉，夜夜笙歌通宵达旦的生活让她们的生活规律并不如平民老百姓们那么有规律，有的女孩们会一直玩到卯时才睡下，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时之后了。徐修不知道苏姮的作息规律是什么，所以他决定现在不去，先去吃个饭，出去劳作一下，吃了午饭过后再去。
  徐修这么想着，于是他匆匆爬起来整理衣衫，初夏的太阳透过薄薄的纸窗射在地上，映出点点微不可见黑斑。
  云烟坊
  和徐修想的不一样，苏姮很早就起来了，现在的她正在橱柜边整理自己的头发。
  女孩的头发总是要梳理很久的，更何况像她这样有了名声的歌姬，头发这一块更不能随意邋遢。铜镜倒映出她安静的面容，角落里，还躺着没穿衣服，仍在安睡的唐魂晓。
  从铜镜的倒影看不见唐魂晓的脸，苏姮轻轻地叹了口气，便不再看他，专心地整理头发了。
  不知道姚毓怎么样了，按照昨天晚上达成的契约，这一百根金条完全足够帮她赎身了，至于她会怎么想，管她呢。
  苏姮想着，嘴角不禁浮起一抹笑容。
  背后突然有人拥住了她，坚硬的胸膛贴在她柔软的背上，有力的双手轻轻地环住她的腰。
  苏姮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挣扎了一下，想不到背后的人抱得更紧了。
  “我才睡三个时辰吧，是不是太短了。”唐魂晓带有些磁性的声音在苏姮耳边轻轻地吹着，弄得苏姮的耳朵麻麻的。
  “你放开我。”苏姮也不弄头发了，用手试图扳开唐魂晓环住她腰的胳膊。
  “那怎么行，这么美的人我可不能就让她从我手里溜走。”唐魂晓带着挑逗的语气说到，“你继续梳头发吧，我就抱着你，不做别的。”
  “你…”苏姮想说唐魂晓不要脸，但想了想，这没什么不要脸的，她已经不是昨天之前的那个她了，她把她名义上的“第一次”献给了这个男人，她也没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他。于是最后她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就继续弄头发了。
  “我还有三天就要回去了。”唐魂晓把脸贴在苏姮柔软的背上，兀自地说到。
  “嗯。”苏姮心里一跳，不知道唐魂晓的意思。
  “这三天晚上我天天来。”唐魂晓像使坏一般说。
  “…坏蛋。”苏姮红着脸啐了一口。
  “但是三天过后你就见不到我了。”唐魂晓说，“下次离我来的时间可能会隔很久，可能十年，可能二十年，这全要看我那个老爹怎么样，如果他死了的话，我就会来迎接你。”
  “怎么能诅咒你父亲死呢？这是不对的。”苏姮制止唐魂晓继续说下去，“有父亲的人就该好好珍惜啊，等你失去父亲了你就会知道他的好。”
  “噗。”唐魂晓轻笑一声，“我的家里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啦，我父亲很烦人的，每天事情很多总是处理不完的样子，还总在我和我兄弟之间徘徊飘忽不定，就一直给我们一种随时都会失去信任的感觉，失去父亲的信任在我们家是很可怕的，那种下场不输失去父亲。”
  苏姮察觉到唐魂晓应该是滨海城里某个世家子弟。
  “我二十六岁啦，还没有娶亲，我父亲就急得跳脚，一天三次每次都拉我说要娶一个妻子传宗接代啦，实在不行娶个妾室总是要的，还说家里的丫鬟们我也可以随便选，至少要让我这一支传下去。”唐魂晓自顾自地说，“但是我都没有答应，为此我和父亲吵了好多次架，他很多次要把我扫地出门，但是又舍不得，可能我有点才华，比我的兄弟们要好些，所以他一直没有冷淡我，打算把他的家业传给我。等他死了，我就是家里面最大的，到时候我就可以风风光光地来迎娶你了。”
  苏姮心里一阵悸动，但很快又平静下去了。
  “娶个妾，对吧。”她这时候已经梳好了头发，端端正正地坐着。
  “不，你就是我的结发妻子。”唐魂晓松开了苏姮，扳过她的身体，看着她美好但缺了点血色的小脸。
  “不可能，我这样的人，进不了你们家。”苏姮看穿了唐魂晓说的话下的意思，她自嘲般笑了笑，“唐公子，我有自知之明的。”
  唐魂晓微微笑了，他也不回答苏姮的话，只是凑上去吻住了她酥软的嘴唇。
  两人又缠绵在一起了。
  巳时的更声敲响，人们都已经起了床，下田劳作去了，有些商人也驱赶着马儿，带着货物，和远道而来的镖师们离开了这个村庄。峡村又陷入了一天的忙碌。
  姚毓慵懒地从床上爬起来，一般情况下她都是要睡到午时以后的，不过昨天情况特殊，她没有去陪酒，所以她睡得很早，今天也提早醒了。
  房间内外都很安静，整座云烟坊就像是空了一样。姚毓揉着惺忪的眼睛，回忆了一下昨天发生的一切，苏姮那脸色苍白的身影又从她脑海深处浮现了。
  真是一个可怜的人。姚毓找不到别的词来形容苏姮。一个受到冷淡的歌姬，想找一个男人来作为支撑自己的动力，这是很正常的，姚毓也喜欢孙恒德，他就是她的支撑，但并不是任何一个男人都是成为支撑的好选择的。很多男人会为了女人拼命，但还有很多男人会毫不犹豫地抛弃自己的女人。
  徐修是什么样的人姚毓清楚，但她清楚的也只是徐修众所周知的一面而已，两个月前苏姮溜出云烟坊私自去找徐修，多半是发现了徐修不为人知的一面，她很失望，但是并不死心很可能是因为徐修那些让苏姮失望的方面是很多男人都有的，大男子主义，把女人看作男人的附属品，但是一个女人真的要爱一个男人，只要男人不随便把自己的附属品送人，摔坏，那么成为他的东西又怎么样呢？就在这样的时代观念下，苏姮心里还喜欢着徐修，这种喜欢就像是那些连青楼门都进不去的男人对青楼里最大的花魁的喜欢吧。带着一种幻想，一种飘忽，明知很难实现，但是苏姮没有放弃，她没有等徐修来找她，她挣脱束缚前去寻找徐修，把自己的身影挤到他的面前，头破血流只是为了给他留下一个印象。徐修不知道苏姮那天回来挨了多少骂，为此她半个月都没有登上过云烟坊，全在后院打扫卫生，洗衣做饭。姚毓不能理解苏姮这样做的意义，但是她勉强能以己彼身，参透苏姮在其骄傲的身影下卑微渺小的灵魂。她也曾经风光一时，她也曾经拥有过非常多非常多的官客，只是因为她的保守和才艺方面的欠缺，关注她的人越来越少了，曾经立下山盟海誓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她渴望着有人能给她爱，她渴望着有人能关注她。苏姮一直都做出什么事情也没有的样子，但是眼神深处的忧伤是藏不住的，姚毓从小就泡在蜜罐里长大，她是体会不到苏姮的心理的，但是她可以猜到，勉强而已。
  徐修没有来找她。苏姮的努力一切来都化为一场空，这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受不了的。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是姚毓感觉到苏姮心底深处的忧伤是日复一日往上递增的，就在一个月之前苏姮告诉她她想陪酒试试看的时候，姚毓知道苏姮是压不住心里的那种感情了，姚毓劝过，但是没有什么用，就像是昨天这样。
  正想着，走廊上突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砰砰砰砰地好像有好几个。姚毓皱了皱眉头，伸手抓住放在床边扎头发用的发笄。
  门被推开了，是妈妈那熟悉的脸。姚毓愣了一下，她看见了妈妈背后跟着两个姐妹和一个她朝思暮想的人。
  “毓儿！”孙恒德兴奋地喊了一声。
  “恒德！你怎么来了？”姚毓说着就要翻身下床，但是突然想起她穿的是贴身的亵衣，脸又不禁烧了起来。
  “毓儿！毓儿你知道吗？你现在已经自由了！”孙恒德哪里想那么多，他推开挡在他面前的两个姐妹就冲上来抱住姚毓。
  “自由？什么自由？”姚毓被孙恒德的行为吓了一跳，脸又红了一圈。
  “你已经自由了，我们可以结婚了！”孙恒德笑着解释到。
  “为什么？”姚毓看向妈妈。
  “苏姮已经用一百根金条超出支付了，你已经自由了。”妈妈也很激动，她知道姚毓一直在攒钱给自己赎身，但是一万两银子已经完全够姚毓的身价了，所以自苏姮领着三个提着昨天一模一样的箱子过来的人时她就叫人去通知孙恒德了，于是就有了现在的这一幕。
  姚毓愣了愣，想起了昨天苏姮说的帮她的事情。
  “恒德，妈妈，妹妹们你先出去，待我把衣服穿好再亲自去向苏妹妹道谢。”姚毓笑着拍了拍孙恒德的肩膀。
  “好好，你快一些。”妈妈点了点头，孙恒德也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姚毓。
  “别着急啦，以后我天天让你抱。”姚毓对孙恒德撒娇到。
  等几人出去后，姚毓才收起脸上的笑容，眼神阴沉如夜。
  唐魂晓已经出门去了，他说他来峡村不久，还想到处看看。苏姮站在云烟坊门口望着唐魂晓的离开，才转头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不认为唐魂晓给她说的一切是真的，就算唐魂晓真的能迎娶她，也不过是低人一等的妾室，这样寄人篱下的生活不是她想要的，如果非要说像她这样的歌姬嫁人能做什么的话，她宁愿在普通农民家庭里做一个和丈夫相敬如宾的普通妻子，也不愿意去一个豪门人家当低声下气的小妾，虽然后者可能会过得非常滋润，但是正室的打压和长辈的鄙视会让她在唐魂晓面前抬不起头来。本来就是，一个妓女出身的人嫁入豪门，本来就是别人看不起的角色。
  房间里还留着两人寻欢而弄乱的床褥，苏姮红了脸，把床褥收起来卷成一团，打算抱着它到楼下去找仆人洗了。
  被褥上留着唐魂晓的味道，苏姮不禁嗅了嗅，脸红得更加厉害了。
  唐魂晓有哪里不好？和徐修一样帅，声音带着徐修没有的成熟，比徐修会说话，甚至还立下要娶她的誓言，这些点那一点是苏姮能够拒绝的？而且今天的她更不干净了，徐修本来就不喜欢肮脏的她，今天往后他岂不是会更看不起自己？
  苏姮有些失落，想着徐修的身影离她越来越远，三天过后，唐魂晓也会离开了，两人都会离开自己，她又会成为那个没人要的孩子。
  拉开门，眼前是阴沉着的姚毓。
  来了。苏姮告诉自己。
  “苏姮！你什么意思！”姚毓伸手揪住苏姮的衣领，把她推在墙上。
  “砰”，苏姮抓不住手上的被褥，丝绸床单散落在地上。
  “什么什么意思？”苏姮的脑袋“嗡嗡”地响着，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你为什么要花那一百金条！”姚毓狠声说，“你在侮辱我！”
  “侮辱你？我为什么要侮辱你？”苏姮反应过来了，她的嘴角不禁挑起一抹笑意。
  “收起你那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告诉你，那一百根金条，我！不！需！要！”姚毓几乎是在咆哮了，苏姮可以看见她白嫩的手上青筋暴动。
  “你是不需要我的钱呢，还是离不开这灯红酒绿的生活呢？”苏姮力气很小，她挣不开姚毓的手，“那你是不走了？”
  “走？”姚毓愣了一下，眼神一瞬间恍惚了，但下一刻又变得更加凶狠了“你可真卑鄙！”
  “卑鄙？姚姐姐你在说什么啊，我可是帮你赎了身的。”苏姮的脸上浮现出止不住的笑意，“你可不能不走啊，等你凑够了你的钱，孙公子怕是不会再等你了。”
  “你！”姚毓空出左手，攥紧成拳，但是没有打上来，“你为什么要这样侮辱我？”
  “我没有侮辱你啊，我说了要帮你嘛，妹妹帮姐姐不是应该的吗？”苏姮推开姚毓揪住她的右手，踉踉跄跄地退到一边，“姐姐，你把我的床单都踩脏了。”
  “苏姮，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姚毓冷着眼瞪着苏姮，“亏我一直把你当亲妹妹看待。”
  “我也把你当亲姐姐看待啊。”苏姮走到窗前，西边的群山郁郁葱葱，“今天晚上我要换一间房间，这里太湿了，过久了魂晓要得病的。”
  “才一晚上，你就爱上他了么。”姚毓对苏姮嗤之以鼻，“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徐修不来找你了。”
  “管他呢，徐修和我又有什么关系？”苏姮冷笑道，“魂晓能给我的东西更多。”
  “钱？首饰？仆人？呵呵。”
  “他说过他要娶我，他会给我徐修没有的安全感。”苏姮默默地说，姚毓愣了愣，没有再说话。
  “这么久以来，来听你弹琴看你跳舞的人，有人说要娶你吗？”苏姮看着姚毓，她的眼神突然平静下来。
  姚毓没有说话。
  “我也没有听过，他是第一个。”苏姮伸手关上窗户，房间里暗了下来，“对于一个地位地下，没有归属，年华即逝的妓女来说，哪三个字最能吸引她们的注意呢？孙公子给你说过，魂晓也给我说了，我很幸福，就像现在的你一样。”
  “我嫉妒你，姚姐姐，你完美无缺，让我根本无漏可插，我讨厌你抢了我的风头，我讨厌你那么美，我更讨厌你找到了真正爱你的人。我想学你，我也想找一个爱我的人，徐修不爱我，魂晓也可能只是爱我的容貌，但是在他身上我感受得到身为一个女人的幸福，我不是什么圣人，我也需要爱。”
  “我很讨厌你的，姚姐姐，因为你什么都会，所以你不用卖身，你觉得卖身的女人是肮脏的，所以你昨天那么拦着我，所以我就要用我卖身的钱，来赎你身，我就是要侮辱你！”
  姚毓的身子颤抖了一下，苏姮也默默地站着没有说话，两人望着地面，画面像一瞬间定格了。
  “钱，我会还你。”良久之后，姚毓留下一句话，然后摔门而出。
  门“哐哐”地响了几下，房间里重新归于寂静。
  “徐修，你快回来。”苏姮好像站累了一般，她慢慢蹲下来，抱着自己的膝盖，“徐修……快来救我……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