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村本就是一个大得异常的村落，陆路水路两条商道的交汇成就了这个曾经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庄，再加上云烟坊的开设和姚毓的入驻，让这个边村的黄昏变得非常热闹。
  成百上千从四面八方慕名而来的商人旅客把云烟坊两条街外都围得水泄不通，按照平常的规矩来说头牌姚毓是要每三天一次在戌时到云烟坊第二层楼的平台上对楼下的广大看客献琴献舞的，毕竟姚毓可是在沧州的每一个地方都有名声的，当初滨海城最大的青楼也派人花重金打算买下姚毓，但是被妈妈一口回绝了。姚毓不仅是她的摇钱树，可以说是整个峡村的摇钱树呢。从外地专程跑来看姚毓跳舞弹琴的可不止今天的千百人，先不提那些没钱就为了看个眼福的混混，家财万贯在看客里头可算不得什么大排面的人，其中更不乏皇亲国戚。甚至有人传言一年前国王微服私访，抛开侍卫大臣，只带了一个亲信就到峡村来看姚毓跳舞了。这个故事先不论真假，就凭这个风头劲儿，姚毓的名声也早传到千百里之外去了。
  在云烟坊里，让整个沧州的男人都为之倾倒的姚毓正一个人慵懒地坐在软垫上，四周的窗户紧闭，房间内燃着一个小小的烛火。可能因为烧得太久，整个房间有些沉闷，但姚毓不在意，她轻轻地呼吸着，长长的睫毛随着眼睛微颤，眼睛像是没有神色一般，深棕色的眼珠闪着空洞的光芒。
  “毓儿，别耍脾气啦，现在离戌时最后一刻时间啦，你再不起来换衣服打理打理，我们云烟坊今晚可就落不得好下场啦！”房门被推开，一个身材苗条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从外面走了进来，每一步都含着轻盈抚媚，看来也是在青楼做过多年事情的人了。
  “妈妈，我没闹脾气，我只是……”姚毓看都不看女人一眼，像喃喃自语般，“我有点累了，外面……好亮。”
  “哎哟傻孩子，你说什么呐，什么亮不亮的，快起来换衣服啦，等过了这段日子入了秋，看客少了我让村里的小张带你去滨海城玩玩。”女人蹲下来抚摸着姚毓柔滑的手。
  “小张……？”姚毓看了女人一眼，一脸不解道。
  “就是那个张恒德啊，你不是心怡他很久了吗？等入了秋，那些人都回去收庄稼收租税后，我叫他带你去滨海城好好转转，你们也可以好好养一下感情。”女人露出善解人意的笑容，她一边温柔地抚摸着姚毓的手，一边捏了捏她白嫩的脸颊，“你看你看，毓儿这几天愁的，皮肤都差了。”
  姚毓脸一红，把头埋得低低的。
  “就这里吧，你走左边我走右边。”徐修跟着苏姮来到一条岔路口上，岔路的右边便是人山人海的看客，苏姮对徐修露出了虚弱的笑容，“只是这么多人，我也不好回去呢。”
  “那么我们就在这里等着，等姚毓表演完了，人都散了，我再送你回去吧。”徐修感觉苏姮自从小木屋那边回来就怪怪的，具体是哪里怪，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嗯。”苏姮没有拒绝，她一转身，背对着徐修，抬头望着二楼上空荡荡的阳台。
  “你见过姚姐姐吗？”一段沉默之后，苏姮率先开口。
  “没有。”徐修老实答道。
  “那你这次可要好好看了，姚姐姐每三天一次都要在这里表演呢。”苏姮说，“除了初秋和深冬，每次这条路都会挤满了人，我好几次回家，都被迫在这条岔路口上停留，一直等到姚姐姐表演完了，有钱的财主们投完了赏钱，没钱的混子百姓各自散去之后，我才能回去。”
  徐修点点头，可是苏姮背对着他，看不见她的动作。
  “我很羡慕姚姐姐，她那么美，那么好，又那么懂事，有人爱着她，她也有爱的人，那个人不嫌弃她是花魁，她也不嫌弃那个人的家室，两人两情相悦，家里人也不反对。”苏姮微微晃着脑袋，像一个小孩哼着儿歌一样把这段话告诉给徐修听，“姚姐姐几乎抢了所有姐妹的宠爱，但是姐妹们并不讨厌她，因为她太好了，好到让人根本升不起讨厌她的欲望。”
  徐修默默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所有姐妹里，就只有我。”苏姮轻声说，“我……”
  喝彩声从远方传来，掩盖了苏姮说的话，徐修一愣，想追问苏姮说的什么，可云烟坊的阳台上，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已经抱着一扇古琴从里面缓缓走了出来。
  “姚毓！姚毓！姚毓！”远方的人群沸腾起来，所有人开始振臂高呼女子的名字。
  徐修看不清姚毓的面貌，但仍然被她干净妩媚的气质所吸引了。在见到姚毓之前，他不理解为什么苏姮会说姚毓那么好那么美，他想的是一个人再美，也不可能美到哪里去吧？这下见到本人了，徐修在心里把刚才那番话重新咽回肚子里去了。
  姚毓在平台上跪坐下来，把古琴安放在之前就摆好了的琴架上，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波弹，清脆的声音仿佛从天上传来的一般，把云烟坊包裹了起来。
  人群很快安静了，所有人都聚精会神等着姚毓弹奏，他们在这里的原因便是来看姚毓表现才艺的，琴奏声响，他们自然就安静了。
  欢快的曲乐被姚毓弹奏出来，手指在琴弦间飞快地跳动着，阳台下一些见过排面的人不禁惊呼出声。
  徐修听过这曲子，名叫《夜景欢语》，主要是抒发对夜市的繁荣表达心里的愉悦，节奏轻快，转调迅速，对弹奏者的要求非常高，虽然如此，但也是一首非常适合在夜市开始的时候演奏的曲子。姚毓能如此完美地把它弹奏出来，可见其出众的天赋和自己不懈的努力了。
  整个峡村出了狗叫声和鸡鸣声之外都安安静静的，好像就连风也停下来驻足倾听姚毓的曲子了，《夜景欢语》传得很远，轻快的乐调在更远处的山谷中回响，仿佛大自然也开始附和姚毓的弹奏。
  曲罢声歇，姚毓一合衣服慢慢站了起来，像一个刚登基的女王，站在制高点上俯视自己的臣子。掌声和喝彩声如雷鸣般响起，声音之大让徐修不禁捂住耳朵。
  掌声停歇之后，周围开始嘈杂起来，徐修这才发现，这条街的队伍已经排到了他们附近，已经有好几十个农民站在他们身边，对着远方的姚毓品头论足。
  “看吧。”苏姮站在前面开口了，“姚姐姐很好吧？”
  “嗯……”徐修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
  “所有人都会喜欢她，因为她真的太完美了。”苏姮扭过头对徐修笑到，但是让徐修震惊的是，苏姮的眼睛里已经充满了眼泪。
  远处的姚毓又开始了舞蹈，笙箫管笛的伴奏声也悠悠传来，但徐修已经没有心思再去欣赏了。
  “不，我不喜欢她……”徐修安慰苏姮道。
  “骗人，你刚才明明眼睛都看直了。”苏姮把头扭过去，继续看姚毓的舞蹈。
  “没有，我……”徐修话还没说到一半，就被苏姮给打断了。
  “这个舞蹈我在坊里已经看过很多遍了，她经常跳这个舞给我们看，说是要我们帮她看看这个舞有哪里不好，免得在看客们面前献丑。”
  “她最开始跳得丑死了，我们都笑她，说她这里屁股太翘，那里手放太低，她不摆架子，听我们的一一更改，一直到后来我们根本挑不出毛病来，她才停止练习这个舞蹈，跑去练琴了。”
  “你说她为什么能这样？所有花魁不都应该是在姐妹面前飞扬跋扈，独断专权吗？为什么她这么好？”
  “好到让人……”
  这时候姚毓已经跳到了高潮部分，箫声骤然昂扬起来，看客们的喝彩声又一次把苏姮的说话声掩盖下去，徐修皱了皱眉头，也不好继续追问。
  这舞很美，但徐修连看都没有看上一眼，他盯着苏姮越发佝偻的背影，心里泛起阵阵酸楚。
  “姚姐姐表演完了呢，再过一刻我就可以回去了。”苏姮叹了一口气，像是压在心里的包袱突然放下了一般，她扭过头，看向徐修，“让你看到了我失态的模样，真是对不住了。”
  “没有……你没有失态。”徐修挠了挠头，苏姮给他洗的头，现在已经干透了，“你的样子，很可爱。”
  苏姮愣了愣，有些虚弱地笑到：“谢谢。”
  她转身，走了。
  徐修没有追上去，他望着苏姮挤进逐渐散开的人群，娇小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那个女孩被你毁啦。”他的身后有一个人说。
  徐修扭过头去，只看见一个穿着黑袍的男人抱着双手，一副混混的模样。
  “什么意思？”徐修不禁问道。
  “什么意思？”男人嗤笑一声，“她被你毁啦！”
  徐修低下头，脑袋里一片空白。
  “不可能。”他喃喃说，“我和她只认识了一天不到。”
  “认识一天不到可不会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你喔。”男人摇摇头，“如果你想挽回的话，明天就去找她吧，把一切都告诉她。你喜欢她的吧？”
  徐修浑身颤了一下。
  “如果你对这里的生活感到迷茫和灰心了，就来找我吧，我就住在这家酒肆里。”男人冲徐修指了指右边一家酒楼，“我相信你很快就会来的。”
  男人说完就走了，速度很快，徐修还来不及反应，他就消失了。
  “真是一个怪人。”徐修轻声说，他抬起头，看着云烟坊二楼空下来的阳台，一股说不出的感情在心里酝酿。
  “我不喜欢她，我为什么要喜欢她啊？”徐修兀自摇头，“不守妇道，不尊女术，我没有喜欢她的理由。”
  他也离开了，走向属于他的那一片村庄。
  一切都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因为徐修在上课的时候跑出去玩，先生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父亲除了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了徐修一眼外，再也没有说什么。母亲已经又有孩子了，可能是他们认为徐修已经没有前途，不能继承他们的家业，所以打算再生一个吧？徐修不管，他一点也不想继承这个家业，至于那个倒霉的弟弟，就随他去吧。
  距离他和苏姮邂逅已经过去十天了，这十天里徐修每天还是跑到那座山上去看奔腾的中河，有一次跑到那个河滩去折美人叶洗头，只是那个小木屋他还没有去过，路程太远地又太偏，他害怕自己迷路在山里走不出来了。
  他没有再看到过苏姮，因为他从来不去云烟坊，也不去那里的铺子买东西。他也没有再看到那个穿着黑袍的男人，这两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就这样过去了一个月，村里突然传起了一个流言，说云烟坊里一个姑娘突然出了名，而且红火之势直逼头牌花魁姚毓。这个姑娘不会琴艺，也不懂诗篇，专靠陪酒唱歌，凭借着极其甜美的外相硬是吸引了好大一批原本是姚毓的追求者，在云烟坊里大红了一把。
  徐修当时正在帮一个小妹妹耕地，旁边两个农民从他身旁走过，声音很大，也不加阻拦。徐修听到这个消息后不禁放下了手里的锄头，扭头看向云烟坊的方向，心里突然抽痛起来。
  “听说是一个从滨海城新来的姐姐。”小妹妹当然也知道这个流言，不过她听的是另外一个版本，“听说长得很好看，声音也好听，陪客人喝酒的时候劝酒的本事也很到位，看来用不了多久她就可以和姚毓姐姐并肩了呢。”
  “滨海城来的姐姐吗？”徐修松了口气，他揉了揉小妹妹的脑袋，“小孩子可不许了解这么多，这些事情你要少知道一些哦。”
  小妹妹抱着脑袋乖乖地“哦”了一声，两人便继续耕地了。
  这一天晚上徐修在酉时四刻就困了，但再过半个时辰便是姚毓表演的时候，那个时候万人空巷，也不是他能睡着的了。于是徐修强打着精神站起来，来到门前的院子里，打算去看姚毓的表演。
  一个多月前他说自己不喜欢姚毓，其实也是安慰苏姮的罢了，作为那么完美的一个花魁，甘愿在众人面前献舞弹琴，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要真说自己不喜欢姚毓，那是不可能的。
  爱美之心人皆有，更何况貌若天仙的美呢？
  徐修家离云烟坊有一些远，他也是走了四分之一个时辰才走到，这时候和之前一样，早已经人山人海了。
  这是徐修第一次主动来云烟坊看姚毓献舞，阴差阳错的，因为无聊，因为害怕睡不着觉，他就过来了，这实在不是他的风格。
  周围人声鼎沸，街道两边的火把发出油水交融的爆裂声，徐修心里有些期待，他今天特别想看姚毓跳舞。
  “小哥你来了。”熟悉的声音又一次从背后响起。
  是那个黑袍男人。徐修扭过头去，还是那身黑袍，还是抱着双臂，就像时间倒流，回到了一个月前一样。
  “嗯。”徐修点头。
  “你那天没去吗？”男人问道。
  “去什么？”徐修不解到。
  “算了，好好看吧，今天的节目有新花样。”男人笑了笑，“你一定会喜欢的。”
  “姚毓有新舞了吗？”徐修眼睛一亮。
  男人摇了摇头，眼神中流动着一种奇怪的情绪。
  “你没看见今天的人比之前要多一些吗？”他指了指自己住的那个酒肆。一个月前，他还能面前站在酒肆门口看表演，现在已经退到酒肆后足有十丈远了。
  “难不成，是那个新来的花魁要演出？”徐修还没见过那个花魁，心里不禁想到她陪人喝酒时动人的模样。
  “呵。”男人轻笑一声，“看吧，你会喜欢的。”
  剩下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伴着戌时的打更声，阳台上出现了姚毓那熟悉的身影。
  人群开始沸腾了，所有人开始高呼姚毓的名字。
  表演很精彩，就连徐修也鼓起了掌，这次姚毓没有弹琴，她跳完了舞，就匆匆退下了。接着上来的，是一个装束十分华丽的女子，女子长相甜美，身材苗条，露着白嫩嫩的肩膀和饱满胸脯。
  人群更加沸腾了，姚毓表演的热潮还没有退去，就迎来了一波更大的浪潮。
  所有人都开始呼喊她的名字。
  徐修愣住了，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你毁了她哦，小哥。”男人的声音穿透他的脑袋。
  “苏姮！苏姮！苏姮！苏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