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跃鱼(3)
作者:闪烁泪光      更新:2021-06-06 11:50      字数:5003
  “云烟坊苏姮?”
  现在轮到徐修彻底震惊了。云烟坊在峡村这个说小不小的边村里可是名头响响的。毕竟峡村在中河旁边,不少从日炎来和从兵修去的商船要经过这里,再加上这里本就商人居多,每家人都比较富有,有了钱,要求自然就多了。青楼云烟坊自然就在村中心开店了,姑娘们的美貌虽然不及滨海城青楼里的姑娘,但云烟坊里的头牌姚毓,却是沧州排得上号的美人。
  眼前的苏姮,徐修也是略知一二,但也只是听过传闻,没有见过本人。她很出名,名声在峡村和边军里却是和姚毓相当,但苏姮的名声并非什么好名声。虽然有一副甜美的样貌,何奈人太躁,学不来琴棋书画,也学不来女红这类安静的东西,每天都跑出坊里到山野间游玩,弄得浑身上下都是伤,原本纤细的手指也被磨得粗糙了,嫩白的皮肤也不在那么诱人了。渐渐的苏姮就成为了名声足以和姚毓匹敌的存在——相反的名声。这样,苏姮虽然好看,但是也被村里的有钱人认定为不守妇道,不尊女术,也渐渐地失宠了。原本苏姮就是凭借在山里的阅历和一些边关的士兵交谈,也不陪酒唱戏,还算得上卖艺不卖身的,这样一闹下来,苏姮就算已经十九岁的年纪了,住在云烟坊已经有四年的时间,竟还保得一身清白。
  “你认识我?”给徐修摩擦头皮的手停了下来,苏姮惊讶地问道。
  “你在峡村可是出了名的。”徐修笑了笑,有些局促。
  “我出名吗?”苏姮继续揉着徐修的头发,感觉受宠若惊。
  “是啊。”徐修点头,“听说苏姮姐姐超好的。”
  “听说?听谁说的?”苏姮给徐修请洗完了头发,便从脚边舀起水浇在徐修的头上,“我可没有那么好,云烟坊里的人都不大喜欢我。”
  清凉的江水顺着发丝滑下,把徐修的脑袋给浇清醒了一点,他回忆起村里有钱人讨论到苏姮时脸上既喜欢又嫌弃的表情,虽然他并不了解苏姮,甚至连云烟坊都没有到过,但是村里人的嘲讽还是时不时传入他的耳朵里。
  “不守妇道的女人有什么意思。”
  “每天都要上一次山,不知道是和哪个樵夫鬼混去了。”
  “长得乖巧水灵但是不卖身?要不是看她那点长相我早就赶她走了!”
  “那个姚毓也是那么漂亮,也不卖身,为什么两人的差距就这么大呢?”
  种种讨论不时溜入徐修的耳朵里,就算他不想了解,也不得不被迫接受“苏姮”这个名字。
  “但是苏姐姐就是很好啊,真的很好。”徐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苏姮,于是只能这样瞎叫唤,“会帮我这个素不相识的人洗头,会带我出去玩,会带我来这个河滩上,苏姐姐一点也不坏,一点也不是……”
  他卡了一下,想起“不守妇道”这四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呵。”苏姮轻笑一声,继续舀着水,一股股清流从徐修头上流下,充满白色泡沫的头顶终于被冲洗干净了。
  “接下来是中间这部分了。”苏姮没有回应徐修说的话,“这一段是最难洗的,难免会碰湿衣服,你注意一点,我叫你侧头就侧头。”
  “唔……嗯。”徐修想说的话被苏姮噎死在喉咙里,他像一个被抽走骨头的狗,狼狈地垂着头。
  “谢谢你。”苏姮轻声说。
  “嗯?”徐修抬头,垂下的头发飞扬起来。
  “我说……谢谢你。”苏姮微笑的脸庞在发隙之间透入徐修的眼睛里,“好久,没听到有这样夸我的人了。”
  徐修的双手紧紧握成拳,然后又放松了。
  “你果然是这个村子里最热心,最美好,最善良的人呢。”苏姮伸手揉了揉徐修湿润的头顶,“徐修,这个村,没了你,可就再没有峡村了。”
  “欸?”徐修愣了愣,没听懂苏姮的话。
  “把头低下啦,你扬起水把我衣服都打湿了。”苏姮没有再给徐修解释,她稍稍用力重新按下徐修的脑袋,从手边重新拿了几片捏好的叶子放在手心上,“乖乖的,别动了。”
  徐修听话地点点头。
  洗头还在继续,两人却再没有说一句话。
  苏姮给徐修洗完头发后,村里的打更声悠悠地传了过来,清脆得像鸟的鸣叫。“已经巳时了。”徐修一边把凝在一起的头发散开,一边对苏姮说到。
  “已经巳时了,看来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苏姮从裙子上撕下一片宽布扔给徐修,“把头发擦干,然后就出发吧。”
  “我们去哪里?”徐修不解地问,他四处眺望,这里除了山之外,就是中河了,就连峡村也被一片山给挡住了。难不成要去爬山吧?徐修微微苦笑。
  “我带你去个地方,擦干了我们就上路。”苏姮也没有明确回答徐修的问题,她瞥眼看见徐修不放心的眼神,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等等你那是什么表情?我不是人贩子。”苏姮伸手想去拍徐修的脑袋,但是伸到一半又止住了,可能是想到不合礼仪,就又收回去,“放心啦,太阳下山之前一定把你送回去。”
  “其实我到不是很担心。”徐修心虚地说,“苏姐姐好歹是个名人,肯定不会干卖奴隶这种事情的。”
  “谁说的名人就不能是人贩子了。”苏姮又笑出来,“客人里可有很多商人就是奴隶贩子,就在峡村的南边,那里临着滨海,奴隶需求很大。徐修你住在西边的吧,不了解那一片地方也很正常。”
  徐修愣了愣。
  他还真不知道峡村南边的具体情况,倒不是他不喜欢到处去跑,只是南边是在峡村里赚大发了的商人为了某去更高的利益而聚集在更靠近在滨海的地方,因为商路的延伸较为单调,通过峡村的商道是自南向北渡过中河再往日炎国的,所以陆路往往需要更便捷的通道,商人们为了防止成本的增加,就渐渐聚集在南边了。
  徐修家里虽然经商,父亲一直经营的丝绸麻布一直被南边的渐渐兴起的大家族赵家所打压,销路一直被压缩在仅有的几条,这对徐修他父亲影响很大,所以他才那么想要让徐修经商,去往更大的城市,而不止于滨海,这样就能帮他治治那个飞扬跋扈的赵家。
  徐修知道父亲的意思,但是他不想继承父辈的怨念,他的目标本就不是成为商人打压别的同伙,他是要成为侠客的人,就算不能行侠仗义单骑江湖,他也会全心全意做善事。在兵修这个沧州最强的国家里,尚武的风气并没有因为商人的崛起而褪去,相反镖师这个职业也是孕育而生,为了防止神出鬼没的山贼,镖师总是很重要的。商人要安安全全的,就不得不请些镖师和厉害的下手,不然什么时候葬身刀口也不知道。
  虽然说豪侠仗义的故事在沧州的每一个地方都有流传,但是在兵修特别风靡,不少的人为了成为侠客背井离乡,最后一事无成落得流浪的下场。曾有一个大臣以血写书上封国王,说尚武的风气不得不改,因为重武轻文,百姓都会变成文盲,素质低下,每天争强好胜,聚众殴打不再是什么稀罕事。最后这个大臣被当朝国王判张嘴五十以表其意,那个大臣被打得连连昏死过去。说明国王坚决不同意重文轻武的提议,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虽然只有也有不少人因为上书提议文事丢了性命,但还是有不少的大臣上封请求国风的更改。
  徐修不喜欢读书,他觉得读书只能读进去死知识,把这些大道理记在心里没有任何意义。相反,习武可是能做很多事情的,不管在耕种上还是生活上,习武可以增强人的身体,能搬得动更重的石头,能耕更久的地。但是峡村里没有人习武,这让徐修很失落,他决意等他到了二十岁,加了冠,就走出峡村,找个师傅学到本事,再去南方的海边,在战船上与洋国打仗。
  “走啦,起来把头发束好。”苏姮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尘,“跟我走吧,保证你不会感到无聊的。”说罢她坏坏地笑了,活像一只成精的狐狸。
  徐修被打断了脑袋里的幻想,这时头脑乱乱的,听到苏姮的话,他也是立刻站起来,没有什么动作,就连头发也没束就跟在了她的后面。
  两人欠身走进丛林,一阵树叶摇晃声之后,河滩上便重新恢复了寂静。
  徐修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大概有半个时辰,太阳已经高高挂在正上方了,阳光穿过茂密的树叶汇集成一道道窄窄的光束,在成堆的落叶上打上明黄色的斑点。
  “我们这是去哪里啊?”“哎呀你别问,告诉你了就没有意思了。”
  “我们是不是又翻过一座山了?你不会要投敌去日炎吧?”“我一个小女孩子去对面军营投敌啊?这不是找死吗?”
  “前面是哪里啊?这里我没有来过诶。”“说得沧州每个地方你都得走完一样,没去过的地方那么多,那个叫季献的都没有走完。”
  “季献是谁?”“我也不知道,听那些客人说的,说是一个从中宋国北涉到松国,然后到皇域,最后回到中宋的一个奇才呢。”
  “这里越来越偏僻了!”“什么偏僻啊,只是人少而已,我带你去的地方当时人可不少。”
  “前面有条溪水,小心!”“知道啦,我走这条路那么久,能不知道这儿有条小溪吗?过了这条溪就到啦。”
  两人在相互的牢骚声中,终于走出了那片茂密的树林,来到了一片小小的空地中,空地中间,是一个爬满爬山虎的小木屋。木屋不大,也不算太小,平平坦坦可以睡下六个成年男人。徐修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不敢相信在这片森林中居然有一个这样保存完好的木屋。
  “这是原来边军的哨岗。”苏姮缓缓走近木屋,绕着它慢慢转圈,“最开始这一片树林的划分并不明确,日炎国的边军不知道自己的边疆到底在哪里,兵修国也不知道,两国就在这片树林里安插哨岗,这个木屋便是兵修国原来的哨岗。”她绕到木屋的门前,对着它指了指太阳,“这门对着东方,因为东边就是兵修境内;对着西方的是三个小窗口,窗口有高有低,就是为了从里面观察西方,因为西方就是敌国日炎啊。”
  苏姮款款而谈,徐修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这算是一个隐藏比较神秘的哨岗了,其他的哨站要么被日炎偷袭烧掉了,要么就是用来伐木砍柴拆掉了,这个留在这里,算得上是幸运了。”苏姮推开吱呀呀的木门,对徐修招了招手,“来吧,进来。”
  徐修走进去,才发现小屋远不止外面那般普通,里面更是别有洞天。
  床的西北角放着一张小床,床上摆着一张小圆桌,圆桌上还搁着一个小小的陶杯,杯里还有没有喝完的溪水。床边是一些衣物和一张椅子,西边墙上的四扇窗子已经被爬山虎遮住了三扇,唯一剩着的一扇便是对着床头的。
  “你昨天来过这里?”徐修看着干净无尘的室内,不禁惊讶道。
  “对啊,我每天都要来这里的。”苏姮点点头,“虽然这里很无聊,但是这里真的比坊里干净安然,我可以在这里安安心心地睡一个觉,而不是随时提心吊胆一个喝醉的客人撞门而入。”
  徐修心里一紧:“撞门?”
  “啊对,撞门而入。”苏姮低头看着床上平铺的竹席,伸手抚摸着爽滑的席面,“很惊讶吗?”
  徐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苏姮低着头,看不见徐修的小动作,她以为徐修没有听清楚,便抬起头看着徐修:“惊讶吗?”
  徐修心里再次一紧,他看见苏姮眼睛里跳动的泪花。所有话被哽在喉咙里,他傻傻地站在原地,就连睫毛也没有眨动一下。
  没有得到理想的回应,苏姮泄气地垂下头。
  “我……有些……惊讶的。”过了一会儿,徐修才颤抖着回答道。
  “他是一个从临阳过来的商人,非常有钱,听说是丞相的亲戚。”苏姮喃喃地说,好像在自言自语一般,“他听说在滨海西边的边村姚村里的云烟坊有一个叫姚毓的花魁非常美丽,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于是慕名而来,在见过姚毓的美貌后便起了色心,打算用三百根金条买下姚毓。妈妈不同意,他就很生气,花了一百根金条让姚毓陪他喝酒,酒过三巡后他去上厕所,姚毓却因为男人一直对他动手动脚都要哭了,妈妈趁这个时候叫姚毓会自己房间并锁上房门。那个商人回来后发现姚毓不见了大怒,打算叫人把云烟坊拆了,结果……”苏姮顿了顿,声音平静地像是在述说别人的事情,她好像在整理感情,所以停顿了一下,“妈妈说姚毓是回去补妆了,准备来再来侍奉老爷,他问姚毓去了哪里,他要直接去姚毓的闺房找他。妈妈害怕自己的谋生手段被眼前这个大财主送断,便告诉他姚毓来了月事,不能行房,又把我的名字和画像告诉了他,那个商人就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花了一百根金条买下了去我房间的道路。那时候我已经解衣睡下了,谁会料到自己居然在睡梦中被自己最信任的妈妈卖了呢?”
  说到最后,苏姮也是再也压抑不住自己心里的悲痛,声音也是颤抖了起来。
  “那天之后,那个人便回去了,我也走运没有怀有身孕,不然我的下辈子……也就废了。”
  徐修呆呆地看着苏姮,他不知道苏姮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只是苏姮越告诉他这些,他心里便越发毛,听到最后,他已经忍不住后退一步。
  这一步发出的动静有些大,苏姮扭过头,看清了徐修后退的右脚。
  “连你也这样么?”像认命一般,苏姮苦笑一声,她眼睛里的神色好像消失了,“就连徐修你,也这样吗?”
  “我…”徐修支支吾吾地抹了一把脸,脑袋里一片乱麻。
  “我知道了。”苏姮点点头,她擦干了眼睛里的泪水,然后颤巍巍地站起来,通红着双眼对徐修一笑,“这里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了,失望吗?”
  “不……”徐修四望周围,阴暗的墙角像是藏着什么东西。
  “如果失望的话就请回吧,我可以送你回去。”苏姮慵懒地坐回床上,疲惫的神情让人心疼。
  “不…我不失望。”徐修反应过来,才发现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