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渊！明渊！”顾笙晓慌张地扑向跌倒在地上的身影，那个身影已经被鲜血覆盖了。
  她抱住满身是血的男人，丝毫不在意那浓重发臭的液体沾在她昂贵的彩丝长衣上。“明渊！你怎么样了？”顾笙晓抚开男人额上的乱发，血浆黏住她细长的手指，侵蚀着她的指甲。乱发下，本是一张英俊的脸，但是这张脸被不合时宜的血所淹没，已看不清它本来的模样。
  顾笙晓并不在意这些，眼前这个男人化成灰她都认识，这个特别的男人，这个给她快乐和幸福的男人。“明渊，你别死啊！”她失声痛喊，泪水混着浓血流下，裹成深粉色的杂液，一滴滴滴落在自己的衣服上。
  男人陷入了昏迷，听不见顾笙晓的呼喊，不然以之前他的性格一定会把让她哭泣的人砍成碎片。
  但他做不到了，剑柄仍被他紧紧地握在手中，而剑身，早已经破碎得七零八落了。不远处可以看见坚钢的碎片，那曾让沧州所有的人闻风丧胆的佩剑“枭喙”，是再也见不到了。
  他们曾经所向披靡，他们曾经战无不胜，他们是天祠会的“双枭”，如今却败得如此惨烈。
  一切的始作俑者就站在十步开外，一身黑色的盔甲，右手拿着一把长剑，他用面罩挡着了脸庞，成功地隐藏了他的真实身份，但是从他的装备，从他的长剑，从他的气势都能让所有人见过他一次就忘不了他的大名。
  二十年前，他与天祠会头号杀手杀凤对垒，胜出后被天祠会实力超群的五大刺客追杀千里，最后斩杀三人保得性命。
  十七年前，他在梁国都城央烩城外的原野上一人对阵八百士兵，在斩杀近百人后全身而退。这两件看似不可能的神话的确却出自他手。
  他是那个被誉为沧州第一剑客的最强刺客——诡龙。
  没人知道他的真正身份，真正知道的，除了他为数不多的朋友，就是已经下地狱的亡魂。
  诡龙脚边还躺着一具尸体，这尸体流出来的鲜血已经滋养了周围的一片沙地，沙子因为湿润而凝成一团，看起来就像是被随意丢弃的动物内脏。
  “我本不想伤他，是他阻挠我杀‘丞相。’”诡龙的声音冷冷的。
  顾笙晓抬起头，狠狠地瞪着站在不远处的诡龙。她原本淡绿色的眼睛因为充血而变得通红，薄薄的下唇也被紧咬的牙齿撕破。
  “‘丞相’本来就不得好死，他在私底下做的勾当你们想都想不到，我杀了他，不仅是为之前的我报仇，也是间接地帮了你们。”诡龙看了一眼脚边的尸体，眼睛里流露出厌恶的神情，“如果你执迷不悟，想找我报仇，我随时奉陪。”他朝顾笙晓做了个揖，便扭头离开。
  诡龙的身影消失在丛林深处后，顾笙晓的头才像断了线的秤砣，狠狠地垂了下去。她轻轻拭去顾明渊眼角上凝块的黑血，以便他睁眼后能顺利地看清东西。他什么时候会醒过来？顾笙晓毫无头绪地乱想，他到底会不会醒过来？
  群鸦在空中盘旋嘶叫，血的味道早已经让它们疯狂。
  别丢下我！她悲哀地呜咽。群鸦开始下落，有一两只已经落在“丞相”的尸体上。嘈杂的叫声让顾笙晓双耳不宁。
  “都滚开！”她朝乌鸦挥手，几只胆小的扑腾上天，其余的最多朝旁边走上两步就停下了。它们扭着短小的脖子，扇着翅膀高声嘶叫，象征死亡的沙哑把顾笙晓包围起来。
  我只想安静！顾笙晓愤怒地捶着被鲜血浸润的土地，一块小石子暴露在硬泥之上，锋利的棱角割伤了她白皙娇嫩的皮肤。
  一滴血珠滴在石子上，顾笙晓惊呼一声，把手收了回来。
  她茫然地望着四周，西边的残阳如血一般艳红，东边却已经是群星密布。群鸦在他们头顶上盘旋，十余只乌鸦已经在“丞相”大块骨朵，一节肠子被被两只较小的乌鸦争夺着，它们各叼着肠子的一端，用翅膀和爪子攻击着对方。
  叱咤风云几十年的天祠会前会长丞相居然死得如此不堪，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他最终曝尸荒野。野鸭分食他的尸体，有两只居然为了一节肠子而打架。
  江湖就是这么无情。顾笙晓移开了视线，不再去看义父尸体的惨状，她害怕自己离开顾明渊后顾明渊也会遭到群鸦的进攻，她害怕自己无力的双腿走不过去，她害怕看见衣服的尸体被撕成数块的模样。他教我的，要学就要会用。顾笙晓狠狠地咬着嘴唇，把怀里的顾明渊搂得更紧了。
  “如果有一点我死了，千万不要埋葬我，沧州这片土地，已经很肮脏了。”不只是多少年前，顾笙晓刚出道政事，在智帝的殿前大发议论之后，回到府里“丞相”这样告诉她。“这个王朝就要灭亡了，我们都是将死之人。”
  现在，他死了，沧州的土地已经浸润了足够的鲜血，不再缺少他一个的。
  “明渊，我们得逃出去。”顾笙晓在冷静之后，低身对昏迷的顾明渊说道。
  周围嘈杂异常，顾笙晓却置若罔闻，她抓着顾明渊的肩膀站起来，揉了揉发麻的双腿。
  一只乌鸦落在顾明渊的身边，用黑漆漆的眼睛盯着正准备抬起顾明渊的顾笙晓。
  顾笙晓愣住了，冷汗一下子从背上淅出，刚用力准备推顾明渊的手也一下子卸了力。这只乌鸦并不普通，它的体型比一般的乌鸦大上不少，巨大的翅膀展开后比一个婴儿还要宽，足足有一尺长的喙不安分地摇动着。
  他看上了顾明渊，满身是血的顾明渊，看起来格外诱人。
  “不不不不不不！”顾笙晓绝望地喊到，那只大乌鸦没有退却，他的眼睛和人一般大，圆溜溜的眼珠打量着顾笙晓，想从她身上看出点什么。
  越来越多的乌鸦落了下来，把顾笙晓团团围住。
  一群鸟而已。顾笙晓从泥地里抠出刚才划伤她手的那颗石子扔向落地的乌鸦，可惜没有多少准头，乌鸦叫嚷着飞开，又落下。有一只被顾笙晓砸中了头，可惜顾笙晓力气不大，那只被砸中的乌鸦也只是高声叫了一声。
  顾笙晓抱紧了怀里昏死过去的顾明渊，死死地瞪着那只为头的巨大乌鸦。它是这里的头，没错。顾笙晓抓过顾明渊怀中的剑柄，这种木头沉重而坚硬，普通刀剑砍不开它的树皮，得用黑铁打造的锯子锯开才行。由于树木稀有，这种剑柄整个沧州不超过一百把，更多的剑会退而求其次，选择铁质的剑柄，而顾明渊的佩剑“枭喙”，便是那一百把剑中的一把。但是如今它被沧州最锋利的剑切碎，结束了它漫长且无趣的一生。
  大乌鸦走进了一步，爪子敲击石子的声音被周围的嘈杂声所掩盖。
  不过是一只鸟！顾笙晓自我安慰到，她故作凶恶地举起剑柄，想吓退这只大得异常的乌鸦，但是那只乌鸦扇了扇翅膀，把顾笙晓的威胁视若无物，就像是在耀武扬威一般。
  它又向前走了一步，这一步迅速而坚决。它看上了濒死的顾明渊，就得一定咬上一口。
  顾笙晓想起了一个市井里的故事，原来有一只驴子被拴在森林里，一只老虎发现了他，老虎没有见过驴子，感到很新奇，就打算把驴给杀死后吃掉，结果还没等老虎靠近，驴就大吼一声，声音震天，老虎被吓得丢了魂，连忙逃走了。第二次老虎稳了心神，再次来到驴子身边，驴子再次吼了一声，老虎又被吓了一跳，不过这次没有逃走，它估摸着靠近，想看看驴还没有什么新的花样，驴子看见老虎靠近，没了办法，就抬脚踹老虎，老虎一见驴这么没有本事，就扑上去把驴撕成了碎片。现在的她就像那头驴，巨鸦就像那只老虎，她用尽了一切办法，现在的她只能受死。
  她朝巨鸦投去剑柄，巨鸦向旁边灵活地一跳，躲开了顾笙晓末路的一击。这一击并没有伤到巨鸦，却惹怒了它。
  “呀！”一声嘹亮的嘶叫，这只巨鸦感觉到眼前这个人类的威胁，它愤怒了，它张开足有三尺长的翅膀冲天嘹叫，所有的乌鸦也随之高叫，声音震动了整片天空。
  无力感让顾笙晓双脚一软，她呆呆地看着那只巨鸦，连拥抱顾明渊的手也松开了。
  它们的确都是鸟，我“奸枭”也不过是一只鸟罢了。
  枭可能比乌鸦聪明，但是面对这样一个罕见的鸦群，又面对一个比枭消不了多少的巨鸦，任凭哪只枭也无能为力。
  巨鸦朝顾笙晓猛地啄来，它扑腾地飞起，成年男人手掌般长的鸟喙啄向顾笙晓的眼睛。
  有力的翅膀和巨大的羽翼给了他十几分迅疾的速度，顾笙晓尖叫着躲开，如剑一般锋利的喙仍然划开了她的额角。血从额头上流下，缓慢而浓稠，就像结冰的瀑布。
  顾笙晓喘着粗气，想借此压下疼痛带给她的晕厥。天地旋转起来，一切都变得忽大忽小。顾笙晓感觉她面前的乌鸦正在变大，它们缓缓走进，声音越发嘈杂。巨鸦嘹亮的叫声在她身后响起，顾笙晓看见一只比较小的乌鸦跳上了顾明渊的手臂上，它的嘴还沾着“丞相”的鲜血。
  不！顾笙晓心里咆哮，她猛地伸出手，一块冰冷的钢铁划入她的手中。
  任何靠近明渊的坏东西，必须死！
  一股莫名的力量注入她的四肢，她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有劲。顾笙晓跳起来，用手里的钢铁朝那个小乌鸦刺去，锋利的铁片撕开她柔软的手掌，鲜血溢了出来。
  这一刺迅速而致命，那只乌鸦被铁片整个剃掉了头，鸟血与人血在蓝白色的铁片上交融。
  周围的嘈杂声更大了，那些丑陋肮脏的鸟都瞪大眼睛望着刚才还手无缚鸡之力的生物居然下一刻就杀了它们的伙伴。
  顾笙晓见过太多太多的残杀了，每一次她都熟视无睹，因为顾明渊会帮她解决这一切。但是如今，两只相互依靠，相互寄托的枭遇见了一条杀心正浓的龙，龙要杀的正是他们共同视为“重要”的东西。尽管“厄枭”尽了全力，但他们还是没有拦住。
  当“厄枭”力竭倒在地上时，一直被保护着的“奸枭”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弱小，弱小到连乌鸦也不能对抗的程度。
  现在她跨越了，从观杀到亲自操刀，她做出了太多的努力。小时候她就没有残害过一条生命，就算长大了她登上了政治的舞台，开始用法律杀人，但是至少她还没有亲自抓一把刀，把人砍死。她目睹了太多生命的终结，自己却无动于衷。当她必须自己亲自去终结这一切时，她才发现这是多么困难。
  在她手中的是破碎的“枭喙”中的一片，这块碎片正是剑尖。顾笙晓大力甩开挂在铁片上的乌鸦的尸体，她慢慢地站起来，感觉自己的身体从未如此挺拔过。
  这么久了，一直都是你在保护我，到了今天，也应该让我来保护你了！顾笙晓的眼睛从来没有这样的明亮过，她的眼瞳闪耀着晶莹的绿色，一种诡异的力量从她的体内深处迸发出来。
  在十年之前，你帮了我第一次，在一刻之前，你帮了我第几百次，但是这么久以来，我从来没有帮过你，我吃着现成的，用着最好的，过着公主一般的生活，我们虽然被称为双枭，但是你的地位，在别人眼中，远远不及我的尊贵。他们称你为枭脚，枭翼，枭喙，就像你的剑一样。只是工具，没有情感，没有善恶。你活成了我的工具，我却不自知。
  明渊！这次，我来保护你！
  一种无形的领域以顾笙晓为圆心，向四周扩散而去。围在两人周围的乌鸦开始逃窜，它们飞快地转身逃离。数百只不约而同地向四周飞散，场面可谓壮观。
  巨鸦没有逃离，它骄傲地现在逃离的鸦群之中，像一块分开水流的石头。
  它发出尖锐的咆哮，这种声音在之前它从来没有发出过。它张开巨大的翅膀，向上腾飞至五丈的高空，至高临下俯视着顾笙晓二人。
  顾笙晓旋转起来，她开始舞蹈。银色的铁片在她手中翻飞，银色的光芒因为幻象被拖得很长很长，就像一条长的看不见边际的舞袖。
  巨鸦愤怒了，它嘶叫，然后开始了俯冲。黑色的喙以足以啄穿钢铁的气势朝顾笙晓飞扑而去。速度之快，迅若雷电。
  顾笙晓像若无其事一般自顾自舞蹈着，她甚至没有看俯冲下来的巨鸦，只是手上铁片挥舞的速度越来越快，银色的丝线越拖越长。额头上流下来的血已经结痂了，红色的鲜血像一张狰狞的面具覆盖在她的脸上，她像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正要向世间咆哮自己的愤怒。
  铁片和鸟喙撞击在一起锋利的剑锋把鸟喙直接斩断。顾笙晓再次刺出一剑，把巨鸦仍在冲锋的身体砍到一边。
  巨鸦的身体还在抽搐，它似乎不愿意相信自己已经输了，它还在挣扎，但是一切没有任何结果。
  顾笙晓抛下占满血的铁片，双脚一软，但是她努力站住了，像一个乖乖女一样小步跑到昏迷的顾明渊身边，她轻轻地俯在顾明渊的耳边，用俏皮的语气说道：“明渊，我赢了哟。你什么时候醒来呢？”
  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上已经伤痕累累。
  顾明渊的眉头紧紧地皱着，完全不像是要醒过来的样子。
  “明渊，我赢了哟。”顾笙晓又说，她趴在顾明渊身边，望着他英俊的脸庞，“我赢了哟。”
  她哭了，枕着自己的手臂，微微啜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