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三十五). 荒凉
作者:吴三沉      更新:2021-06-05 17:21      字数:4997
  中秋放假过后,两人继续忙里忙外。等到第一场雪下起的午后,亭之才惊觉已然入冬。
  “你到底过不过来?给个准信。别让我等你。”慕斯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
  亭之看着小区外大片的雪,心里有淡淡的感慨。一年前,某夜大雪,次日早晨,自己正和果实、寸光阴站在单元楼门口一同看着银装素裹。想到这里,亭之不禁叹了口气。
  “去吧,今天也没事儿。”亭之看了看手表,“大概四点多到警局,你接我一下。”
  “您真是老佛爷了。”
  慕斯挂掉电话,亭之还在单元楼门口站着,仰着头,望着外面冬天世界的凛冽。
  警局里暖气开得很足,亭之眯着眼睛坐在慕斯的值班椅子上,两条腿翘在桌子上。慕斯翻着钥匙,然后披上大衣,回头看了一眼悠哉的亭之。
  “赶紧过来,别跟领导视察似的。”慕斯把人扯起来,很操心。
  慕斯开车带亭之去了郊外的看守所。大片土地种满了不知名的农作物,看守所在中间立着,远看小小的,和四周的荒凉融为一体。
  “最近状态还挺不错的,所以决定允许探监。不过他还有几年,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慕斯嘴里咬着一只烟,不吸,就叼着,活像流氓。又披了件大衣,痞子气十足地给看守所的人打了个招呼。
  亭之平静地坐在探视房的椅子上,等待着来人。
  来人,寸光阴。他剃了最简单的光头,眉眼却还是挺好看,就是更加苍白没精神,让人唏嘘。
  看到亭之的那一刻,他的眼睛亮了亮,但又很快黯淡了下去。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亭之不自在地咳了咳。
  “我听队长说,你在里面强烈要求见我?”亭之这么说着,自己还有些尴尬。
  “嗯......”寸光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声说:“你胖了一些。”
  胖?亭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不过又想到寸光阴不知道自己以前胖成什么样,便笑说:
  “自己开了工作室,时间自由,做得舒心。大概就这样胖了点吧。”亭之说着,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和果实大晚上吃夜宵的情景,不自觉勾起嘴角。
  寸光阴愣愣地瞧了亭之一会儿,然后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你不会,真和陈果实在一起了?”
  有些意外寸光阴的表情,亭之不想细究,笑着点点头。“是啊,在一起几乎快一年了。”
  似乎有些不能接受,寸光阴有点难受地动了动苍白的嘴唇。“为什么还是他?他明明是个骗子,是个冷血的医生。”
  轻轻皱了皱眉,亭之不太乐意地看向寸光阴,不自觉讽刺道:“骗我的人不是你吗?你没有资格说他。”
  “呵,也是。”寸光阴笑笑,“但,我可是在他那儿贴身住过一段时间。你觉得我有些感受是假的吗?他眼中只有自己的研究,根本没有你。”
  对寸光阴的话不置可否,亭之的面色有些冷淡。“你好好在这儿待着吧,你看到的并非就是一个人完整的一面。或者说,你自己是什么样,别人对你也是什么样。”
  寸光阴还想说什么,亭之却站了起来,有些居高临下意味地看了看寸光阴。
  “好自为之。”
  留下这么一句话,亭之直接离开了。
  回到家里,果实还没回来。今天亭之给自己放了假,时间充裕,便勤快地去买菜做饭,打算晚上好好犒劳果实。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约莫九点的时候,亭之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有些困倦地看了看手机。刚刚发过去的消息还没有回。亭之脑子里不禁想到可能发生的情况,什么和女人晚间约会,什么夜宿在酒吧,但又晃晃脑袋,警告自己不要瞎琢磨。
  大概是加班加得太厉害了,果实最近也逐渐显得忙起来了,会晚回家几十分钟。只是今天非常奇怪地九点都没回家。
  只开了昏黄色的小灯,亭之窝在沙发里,眼神有些落寞地投向门口。
  明明可以去消遣一会儿,但亭之却什么都没做。这个房间此刻空空荡荡的,做什么都不能缓解心里越来越膨胀的无措。
  不太甘心地看了看安静的门口,亭之站起身,去厨房把饭菜热了热。他把盘子重新摆在桌子上,撑着下巴看了一会儿,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果实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亭之歪在沙发里,似睡非睡地拿着手机。动了动嘴唇,果实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等待他的亭之。
  客厅里昏暗的灯光打在亭之纤瘦的身子上,有点点无法言说的寂寞,又带着些许藏得很深的期盼和眷恋。
  果实站在门口,楼道里白亮的灯光照进来,从他的发丝里、从他的耳廓边、从他的胳肢窝里、从他的手缝里渗出来,张牙舞爪地侵袭向房间中小憩的亭之。
  转过身,小心把门关上。果实轻手轻脚地换了鞋子,他静静地靠近亭之,凑近,细细地端详。
  轻颤的睫毛,微蹙的睫毛,不太安稳的呼吸。
  很想吻他。果实也确实这么做了。非常非常轻的,在亭之的唇瓣上落下一个吻。
  亭之却敏感地惊醒了,迷迷糊糊地拿起手机挡了挡眼睛,然后眯着眼去看面前的人。嘴角勾起一个笑,亭之懒懒地去搂眼前人的脖子。
  “哎哟,回来啦。”他嘴角的笑很餍足,不知道为什么,仅仅是等到了晚归的人,这样的事,能让他露出这样的笑容。
  果实入神地盯了一会儿果实,然后抱了抱亭之,离开之后望了望旁边的餐桌。
  “等我吃饭吗?你做的?”
  亭之点点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走到厨房里面,拿了双筷子,走出来尝了尝菜。
  “还是温的,但也不算很热。你要是饿我给你煮面吧。”亭之拿着筷子抬头看了一眼果实。
  有点奇怪,今晚果实沉默的时刻非常多。亭之嘟嘟嘴,搞不懂果实想什么。正想把筷子收回去,果实突然走过来,手握住亭之的手。
  “吃。”果实轻声说,语气有疲惫。亭之皱皱眉,有点担心地问:“你怎么了?工作是不是太累了?”
  果实宽慰地笑笑,然后在亭之的唇上轻轻地啄了一下。
  “没事儿,你吃了吗?一起吃吧。”
  两人面对着吃了晚餐。亭之觉得别扭,果实却说想面对坐一次试试。亭之也只好作罢。他饿了半天,就算自己做饭味道一般般,也赶紧吃起来了。
  晚上两人都洗漱完了,亭之窝在果实怀里,手上拿着小说津津有味地看着。还是那本《心灵的焦灼》,亭之工作忙,每天看一两页,断断续续地从秋天看到冬天。
  看了一会儿手机,果实忽然把手机扔到一边儿去,然后渐渐收紧了抱住亭之的手。
  “怎么啦?我这正高潮呢!”亭之的注意力还在书上。
  “我接下来一段时间......嗯,有点忙。要一直住在研究所里。”果实低低的叙述声传到亭之的耳朵里。
  “啊?”亭之拖长了调子,“好吧。你在研究所记得想我啊。”亭之笑眯眯地回头看了果实一眼,然后眼神继续盯着书。
  “可能要把手机也交上去,我们过段时间还有比赛。反正最近,我们可能不方便联系吧。”果实说着,下巴在亭之的肩膀上压了压。
  “行吧。”亭之体谅道,“唉,这专家也不好当,可真忙。”
  “不会很久的,等我处理好,就好了。”果实闭着眼睛贴着亭之的后背,“......一定等我一段时间。”
  亭之轻巧地笑笑,不是很在意。“好。”说完,他打了个哈欠,把书合上,靠感觉伸手摸了摸果实的下巴,“您今儿怎么这么黏人?”
  “有吗?”果实笑了,眼里是往常的明亮,“不喜欢?”
  笑,亭之翻过身,埋在果实的怀里,闻着果实的味道,“喜欢。”
  第二天亭之起床的时候,果实人已经不见了。亭之打了个哈欠,周日也不去工作室,就懒得先起来,随手拿起昨晚看到高潮的书。
  “哎呀......”亭之感慨地翻着书,书页翻动的声音很好听,“女主居然自杀了。男主好渣啊,同情女主就干脆点说嘛,干嘛跟人家订婚又这样啊。这同情和爱不是挺好区分的嘛。”
  亭之嘟囔了一会儿,感觉有点饿了,把书扔到一边,起床洗漱了。
  后来这几天,他都是这样一个人迷迷糊糊起床的。
  每日起来,摸摸床边平凉平整的床,亭之都心里一阵感慨,原来某人不在家是这种感觉。
  直到一日,工作室没大事,天气又阴沉沉的,还有积雪,他独自待在家里。
  亭之抱着膝盖侧靠在沙发上。他把外套的拉链拉到最上面,下巴和嘴巴都拢在这小小的收纳里,仅有他纤细的鼻子裸在外面,有心人想寻找上面的眼睛,却落得个徒劳。他那笑起来如上弦月的眼,被额发添上层寂寞的薄纱。淡淡的阴影中,他的眼帘耷拉着,平静又倦怠的目光从眼缝中睐出来。
  果实已经离开一周了。
  亭之一闲下来就有点倦,周围的一切也都挺配合这没精打采的主人翁。客厅的家具都蒙上了一层灰黄的暗哑,薄薄的,但暂时掀不开。那一柜书,墙上的水粉画,倒映着客厅的大屏电视。那有的开了有的落了的不知名小花,那有的长有的短的“吉利”盆栽,那茶几上趴着不动的乌龟,那读到中间就搁置的杂志。都一无例外地浸过夕阳的剥色,里面的生机似乎随着太阳落山,一寸寸抽掉了。
  只是,亭之开了点窗。米黄色的薄窗帘给风挑起来,鼓鼓地在风中颤抖,风也呼呼滑进来,将厅内的低沉翻了翻,留下点寒意,又穿堂而过,从书房的阳台自顾自离开了。
  亭之柔软的头发拨起了几根,摇摇晃晃的。感受着风,亭之眨了眨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摸了摸布艺沙发。摩挲的触感让他心里微微一颤。
  他直起身子,环视一周,没找到什么似的又跪在沙发上,找了一圈。
  没找到。
  他抿了抿嘴,往卧室走去。把坨成一团的被子摊开来,抓起两角,然后扬起被子整了整形状。
  嗒。
  藏在被子里的手机给飞出去了。亭之弯腰去捡,那手机恰巧震动起来。亭之蹲在床边,认真且温柔地凝视着屏幕上闪烁的名字。他小心翼翼地划开接听,面上含笑,将手机贴到耳边,道:
  “果果?”
  说话的却不是果果。里面的声音听上去冰凉严肃,只是告诉亭之,什么即将发表的研究报告会引用他的病情案例,希望方先生能到研究所一趟。
  “什么?”亭之皱着眉,走到客厅,站到落地窗旁边。凉风吹来,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陈先生即将参赛的研究报告里面,主要引用了对你的研究数据。为了保障你的知情权,我们会在比赛之前跟你取得联系。毕竟这是你的私人状况嘛。”
  “研究......研究什么?”亭之的声音都在打颤,似乎有点儿不可置信。
  “可以告诉你是关于ds的研究,但因为学术版权,我们无法告知您陈医生具体做了什么研究。”
  一阵寒意从脚底窜上来,亭之紧了紧手指,不敢相信地再问了一遍。
  “是我想的那位......陈果实医生吗?”
  “没错,是我们的专家医师,著名的精神心理学学者。他过去很多论文都在学界引起重视,我想这一次的ds研究会使他名声大振,您作为数据提供者,想来也会很光荣吧。”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连成一条线,亭之的脑子十分清晰地理清楚了目前的情况。心脏被寒气填满,亭之发着抖,重重地把窗户关上,然后用一种寒意彻骨的声音说,
  “我马上去和你们商量此事。”
  匆忙地收拾着东西,亭之关门的时候还直愣愣地瞪了一眼房内,感觉好像什么没带又想不出什么没带,然后直愣愣地关上门,面无表情地出去了。
  下了电梯,急急忙忙出来,外面又下起了大大的雪花。皱眉看了一眼,亭之也不打算去坐公交,径直去地下室取车了。
  他开得很快,人却脸色苍白,没有什么表情地加速,在已经开始变得湿滑的道路上,疾驰而过。
  来到城北分叉口,红灯等待时,亭之有点恍惚地望了一眼果实大院的方向。湿哒哒下着雪的冬天,远处的房子都很朦胧,远看上去没什么特殊。绿灯,亭之加速,拧着眉毛离开了。
  到了学术区里面,哨岗的人拦住了亭之。
  “最近有特殊活动,且下雪天,不允许机动车进入了。”那人耐心地解释了一遍,亭之只是睁大眼睛看着他。那人以为亭之不明白,又说了一遍。才反应过来,眨了眨眼睛,亭之打了方向盘,走马观花地去找停车位。
  等他下车的时候,迎面一股强烈的寒风。他捏着钥匙,把车门打开,去里面拿出一个备用的毛帽子和手套。
  “您到了吗?”那个标记为“果果”的号码又打来了。
  似乎一开始积攒的怒火都积压在这一刻,亭之没好气地说:“怎么?是我怕你们乱用我的消息,可不是你们怕我跑掉。”
  “好吧。”对方没好说些什么,“你快过来吧,我就不给你打电话了。”
  提到这个,亭之有些气闷地踹了踹旁边的路墩子。
  “你他0妈待会儿给我说清楚,为什么你会用陈果实的手机给我打电话。”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快速说:“这是和陈医生有关的事,我在研究所102室等你,再见。”说完,那人就挂了。
  又一股气憋在肚子里,但是那人提到果实,亭之心里的不安更盛,赶紧朝研究所去。
  雪下得大了,远方一片白茫茫的。
  亭之平日怕冷,穿得特别厚重。他脚上的大桶靴费劲儿地在雪地里迈着,如同刚学步走的孩子般笨拙。可心里对果实的疑问和担忧让他十万火急,手上急急忙忙地套着针织手套,脚步颤颤巍巍地跟着,一不小心在雪地里绊一下,歪歪扭扭地爬起来后,还要把头上的帽子扶正。
  呼出一大口白气,他的脸在散去的氤氲中显出一片僵硬的红色。出来太着急,他才想到刚刚忘了去车上另一个暗格里拿口罩。亭之在心里轻叹,拢了拢帽子的边沿。
  只有一点路程了,已经看到研究所那几栋房子了。亭之抬起沉重的腿,忍着雪融在裤子鞋子里的湿意,跌跌撞撞地往前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