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等我的老街
作者:
白次郎 更新:2021-06-05 14:12 字数:1911
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见证至亲的生老病死,本篇为散文,献给同样感怀悲伤的人。
那条长街繁华的时候,我还年幼;等我长大成人,它已成了残破落寞的老街,正如同我母亲的衰老一样。
我不记得它的名字,铜制的铭牌上刻着“孟良长街”四个小字——我的家乡在山西大同口泉乡,辽宋年间杨家将奋勇报国的故事正是在此上演,当地还有一座“穆桂英庙”,而在不远处的一座山头就叫做“孟良城”,据说是穆桂英收服山贼孟良焦赞的所在,我记忆中那条繁华喧嚣的街道正在山脚下。
时间回到九十年代初,我还是个穿着花布棉袄的学前儿童,冬日里臃肿得就像是等待采摘的棉花桃儿。长街的入口就有公交站牌,可我和妈妈还是选择步行四五里路来“赶集”——公共汽车的成人票价是五毛,省下来的钱,正好买一串糖葫芦。
我仰望着插满糖葫芦的草靶,结晶的冰糖光芒闪烁。对于小小的我而言,竹签串起的不是红艳艳的山楂果,而是甜甜蜜蜜的幸福美好。
长街口有几家小饭店,即便是在冬日里,房檐下也摆着长桌长凳,食客们吃着红亮亮的羊杂粉,额头上无不渗出细密的汗珠;炸得金黄酥脆的油条放在木托盘里,一口咬下去尽是“卡兹卡兹”的脆响。
即便是早晨七八点,街道上也是人满为患,妈妈紧紧握住我的小手,努力地在人海中为我开辟出一条道路来。
我们首要的目标是一间中药材铺子——我至今仍记得药铺里那股古怪复杂却并不算难闻的味道。戴着眼镜的老板立在柜台后面,用精致小巧得如同是玩具一般的铜秤度量着斤两。就在妈妈为了几毛钱而“唇枪舌战”的当口,我却被玻璃柜里的蝉蜕吸引住了。记忆中它们是略显金黄的颜色,完整得就仿佛是仍保有生命一样。我的额头贴在玻璃上,静静地欣赏,似乎听到了夏日里悠闲欢快的蝉鸣……
还要去布料店逛一逛,毕竟已经到了腊月,春节不再遥远。
布料店里似乎并没有特别的味道,小小的我立在一张太师椅上,任由妈妈指挥着店员从货架上取下一匹匹布料,再在我身上比比划划着——其实我家很穷,每年买的大多是打折处理的“边角料”,可妈妈总是忍不住要“过把瘾”,让孩子试一试贵到买不起的高档布料,哪怕是在身上比划比划也好。年年如此,而好心的店员始终都是笑容满面地忙东忙西,并没有说过一句尖酸刻薄的话语……
长街当中,有一家“新华书店”,我人生中拥有的第一本书就是妈妈在这里买的——五彩斑斓的封面上画着一只振翅欲飞的白鹤,书名是《日本童话精选》。我至今仍记得开篇的《报恩鹤》。善良的农夫救下一只被猎人射伤的仙鹤,为了报恩,仙鹤变幻成美女嫁给了他,并且用自己珍贵的羽毛纺出一匹匹华丽的绢布……故事的结局并不美好,但每当回忆起它,我的嘴角总挂着微笑。
走过半条街,我的一串冰糖葫芦也差不多吃完了,很快就被弥漫的糖炒栗子的香气勾去了“魂魄”,焦香甜腻的气味无处不在,可惜我只有流口水的份儿——糖炒栗子贵得很,妈妈曾试着买二两,但是被满脸油汗的摊主拒绝了。而作为对“眼巴巴流口水”的我的补偿,妈妈往往会在街边的炒货店里买上半斤五香葵花子,娘俩儿边走边磕,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总是笑个不停……
街道两旁有不少裁缝铺,妈妈从来不带我进去,却总是站在橱窗外张望,倘若有什么中意的款式,她就默默地记下来,回家后努力地鼓捣起来——结果往往是差强人意。
鞋帽店就在裁缝铺的旁边,我曾经很想要一顶东北款式的小皮帽,却从没有对母亲提起过。
能望见电影院的时候,长街已快到了尽头。倘若是在盛夏,妈妈总会从门口的小商贩那里买两根冰棍,售价正好是一毛钱;但眼下是寒冬腊月,电影院门前最畅销的是爆米花。尽管妈妈用力捂住我的耳朵,可我还是能听到那一声开炮般的巨响,而且能感受到脚下大地的震颤。伴随着惊慌与刺激而来的,则是爆米花温暖甜蜜的香气……
在梦里,我不止一次地“故地重游”。但在现实中,我却总是俗事缠身,不得解脱。彷徨痛苦时,我习惯了在慈祥的老母亲面前提及年幼的时光,直到她的去世——疾病缠身的她走得并不安详,弥留之际还在担忧着我的前程。
悔恨与懊恼几乎将我淹没,终于,我决定回到那条老街,希望它可以给我一丝慰藉——然而正如同我母亲的衰老死亡一般,它也于残破落寞中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店铺里无一例外都是空空荡荡,玻璃窗与木门早已不在,我依循着记忆走进药材铺布料店还有新华书店,迎接我的却都是污秽与霉变的气息。我承受不住,泪流满面地向长街尽头奔跑,电影院终于出现在我的视线当中——它残破的身躯毅然耸立着,似乎经历了一场大火,木质结构早已荡然无存,仅余下灰黑色的墙体。
不知为何,我想起了母亲的话,“人总有一死,不要悲伤。”
经历了沧海桑田,那条老街依旧在等我,它曾是我欢乐的源泉,现在仍是我绝望时停靠的港湾。
有没有一条老街也在等你?还是你早已将它遗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