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作者:张书勇      更新:2021-06-05 12:57      字数:4054
  于是,李震宇就猛灌一大口酒,开始侃侃的谈了起来。
  李震宇说,他在禾襄市酿酒业界苦心经营了三十多年,“宏发”公司一直处于行业龙头地位,却万万没想到李进前这样一个无根无须、原本依靠捡破烂为生的农村娃竟然后来居上,成为他的强劲对手;他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作为行业元老,他决不允许一个后生小子来和自己平分半壁江山,因此就决定抢先下手,置李进前于死地;……
  李震宇说,他曾经和供货商联手一再抬高发往禾襄市场上的酒黍价格,目的在于凭借“宏发”的雄厚财力拖垮“香雪”;他曾经找人暗中多次拨打匿名电话,目的在于扰乱李进前的身心;他又长期雇佣胡子才跟踪李进前,目的在于在社会上制造各种各样的谣言,败坏李进前的声誉;……
  李震宇说,他曾经借助袁清晨和政府部门的力量处处压制李进前,他曾经安排黄克敬和李进前在“水秀江南”当面谈判,目的在于夺得豫js31号酒黍的经营代理权和获取那六亿八千万元的银行贷款;……
  李震宇说,就在近段时间,为了遏止“香雪”公司全面发展的强劲势头,他曾经雇人往省里举报“香雪”黄酒存在严重的质量问题,向市里投诉“香雪”公司工人工作环境恶劣,拨打电话谎称“香雪”公司发生火灾;……
  李震宇说,他曾经……
  李进前一面静静的用心倾听着,一面默默的凝视着李震宇那在昏暗的夜色下苍老憔悴的面容。于是,长期以来的诸多疑团终于渐渐的浮出了水面,长期以来的诸多判定也终于全面的得到了印证……然而,他依旧没有说话。
  李震宇将酒瓶递了过来,道:“喝酒喝酒。——眼下我马上就要破产了,马上就要金盆洗手退出酿酒业界了;既然不做同行,那我们从此便不再是敌人,而是朋友了。年轻人,……李总,事到如今,我只想请教一个问题,为什么‘香雪’公司并不占据天时地利优势,然而却能够从小到大,越做越好呢?”
  “李……老前辈!”
  李进前接过酒瓶仰头猛灌一口,品味半天,方才咕咚一声咽下肚去;然后仰起头来,凝望着那阴黑晦暗的莽莽苍苍的天幕,慢慢的一字一顿的开口说话了:
  “李老前辈,我从来都只信奉一句话:做人可以不厚道,但不能太尖刻。我不过是只管埋头做好自己的事情,而不去注意其他别的以外的事情罢了。——有个成语叫什么来着,心无旁骛;对,我就是心无旁骛……”
  李震宇“哦”了一声,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突然就抓起瓶子猛灌一大口酒,然后捏起一颗花生米放进嘴里,一面慢慢的咀嚼一面感慨的说道:
  “有些道理,有些道理。可惜,我是一直紧盯别人,而忽略了自己的许多事情,结果,豆包馍没打外面死气,倒是打里面死气了!……”
  李进前继续说道:“还有一条,那就是要给员工以最大的信任和福利。在这方面,我有一句座右铭:你给员工吃草,你迎来的将是一群羊;你给员工吃肉,你迎来的将是一群狼。为此我和公司股东在各占股份的同时,还让公司的每个员工,甚至是一线工人都不同程度的持有股份……”
  李震宇再次感慨的点了点头。
  接下来,两人便陷于沉默之中。
  雨线越来越细越来越密了,整个天幕漆黑无边,仿佛一口倒扣的硕大无朋的铁锅。坐在二十层大厦的楼顶,举目四望,但觉城市的街道、房屋、树木全都黑魆魆的,既象深山幽谷,又似长海波浪,只是渐渐的朝向远方绵延铺展而去;那偶尔的一点光亮,宛若城市的眼睛,在一眨一眨的守望着沉入梦乡的人们。
  “年轻人,李总,你有兴趣听听我的故事吗?”不知过了多久,李震宇忽然手握酒瓶,抬眼望着李进前道。
  李进前无声的点了点头。
  今夜的李震宇是如此的阔达,又是如此的健谈,简直颠覆了他以往在李进前心目中阴鸷沉默的形象。他说他有两个儿子,他原本以为两个儿子满可以继承自己的衣钵,把李家的酿酒事业世代传扬下去,却没想到长子去往美国留学,一门心思钻研学问,对商场根本没有兴趣;次子是个花花公子,只知道游山玩水沉湎女色,挥霍无度花钱如水,只要手头宽裕完全可以整年不踏进家门半步,把“宏发”公司交给他无疑只会走向破产。于是,他只好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黄克敬的身上。
  “说到这里,你一定会问,黄克敬到底和我是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呢?”李震宇仿佛猜透了李进前的心思,自问自答的说道,“别急,你马上就会什么都知道的!”
  李进前接过李震宇递来的酒瓶,慢慢的抿了口酒,然后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李震宇说,黄克敬是他多年前的一个情人的儿子;说是情人,其实不过只是两人心里互相对对方有意而已,完全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关系。他说这位情人年轻时候在市区的一家公办幼儿园做教师,美貌善良,能歌善画,性情温和,举止优雅,属于典型的小家碧玉。他说情人的丈夫是当时的市长的小车司机,白天给市长开车,晚上就加班开市长女儿的车,为此她心里非常痛苦,然而为了儿子,却又坚决不肯离婚……
  李震宇说,他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她的。两人心里默默的相互的爱着,话也说透了,情也酿足了,然而却又始终没能越过那条道德的防线;——那时候,人们的思想观念还是很封建很正统的啊。后来,由于种种原因,两人分手了,再也没有联系过了。他说情人在十年前去世的时候忽然找上门来,将儿子也就是黄克敬托付给了他;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是把黄克敬放在“宏发”公司的重要岗位上并当作亲生儿子看待的,不过却并没有向他说破这层关系。他说他想等到自己老去的那一天再向黄克敬说明,然后宣布由他来继承“宏发”公司的全部财产,将他一生钟爱的酿酒事业延续下去……
  李震宇说,他的所有努力甚至包括对付李进前的种种卑劣手段,除为保全“宏发”公司在禾襄市酿酒业界的老大地位外,也有为黄克敬的日后发展铺平道路的意思。他说他万万没有想到黄克敬竟然得寸进尺得尺进丈,背着他和那个妖冶女人邬辛旻联手,一次一次暗中转移他的资产。他说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中,但却并不点破;因为他知道,公司的全部财产早晚有一天是要交到黄克敬手里的……
  李震宇说,其实对于邬辛旻他早有防备,也完全掌握了她的全部底细,甚至她和黄克敬联手每次转移公司资产的款额他都一清二楚;之所以迟迟没有出手,是因为他想在邬辛旻出逃的最后一刻派人拦截住她,然后现身说法,让黄克敬知道世情的复杂,领会人心的险恶,——这对他以后的成长和经营都会有好处的……
  “我实在没有想到,黄克敬这小子竟然在关键时刻设法切断了我的对外联系,结果不但导致邬辛旻等人顺利出逃,而且还借着我无法接收任何外界信息的时机,冒用我的名义和北京一家借贷公司签订了贷款协议,条件是如果三个月内不能按期还款,便将‘宏发’及其名下资产的所有权全部偿付给该公司……”
  李进前渐渐的听得有些惊讶起来,但却并未说话。
  “虽然从那天起黄克敬便再没有露过面,虽然我在他和邬辛旻租居的小院对面守株待兔了半个多月也没能逮到他,但我知道他其实就躲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里;他在等待时间,等待着法院依照协议判决将‘宏发’及其名下资产的所有权全部偿付给北京那家公司的时间。不但如此,我还知道那家所谓的北京借贷公司,其实就是黄克敬以自己的名义登记注册的……”
  听到这里,李进前实在忍不住了,插话说道:“李老前辈,你为什么不选择报警呢?”
  “报警?”李震宇蓦然一怔,说道,“不不不,我不会报警的,我打死也不会报警的;一旦报警,那黄克敬这一生可就彻底玩完了啊!”
  李进前无声的低下了头。
  “为了不将‘宏发’全部交出,为了给‘宏发’保存一点将来东山再起的实力,我只有紧急贱卖了‘宏发’名下的大部分资产,将得到的不多一点的款额全部封存在一个秘密地方,然后提前向法院申请破产,这样将来黄克敬接到手的就只是一个空壳公司。——这是我目前能够应付黄克敬的唯一手段了!”李震宇说道。
  李进前再次忍不住了,说道:“可是你这样做,就等于肢解了‘宏发’公司,在目前黄酒市场竞争如此激烈的形势下,这实在是一种自毁长城的不智行为;再说了,即便是一个空壳公司,也早晚会败在黄克敬的手里的!”
  “我不怨恨他的。我爱过他的母亲,所以我要象爱他的母亲一样爱他。为了那一份早已逝去的虚无缥缈的爱情,我宁愿我的公司败在他的手里,我宁愿我自己一无所有的仓皇出逃啊!……”李震宇猛的灌了口酒,一面流泪一面喃喃的说道。
  李进前无声的倾听着。他仰起下巴,瞪圆眼珠,久久的凝望着那无边无际的墨黑如漆的夜空。夜空里并没有月亮,可他却分明看到了皓月当空;夜空里并没有星星,可他却分明看到了繁星满天。人这一辈子,有谁能够逃脱感情的牢笼摆脱感情的桎梏呢?说什么心如死灰,说什么勘破红尘,说什么遁入空门,其实都不过是一种安慰一种寄托一种无聊的自欺欺人而已啊!
  他的眼前闪过了钱洁琼的身影,也闪过了晴儿的身影;他想起了钱洁琼刺在胸前的自己的名字,也想起了晴儿送给自己的那只可爱的貔貅。他的眼眶里慢慢的盈满了泪水:
  “李老前辈,今夜此刻,你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我以我的人格担保,只要我李进前尚有一口气在,我绝对替你办到!”
  李震宇将酒瓶递给李进前,道:“我确实有事求你:一、待会我把邬辛旻等人当日在禾襄市活动的文字视频资料交你,希望我走之后你能在不影响黄克敬的前提下报警,帮‘宏发’也就是黄克敬挽回点损失。二、待会我把封存款额的秘密地点告你,以黄克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品,早晚会将‘宏发’剩余不多的那点财产挥霍精光,希望你能在黄克敬弹尽粮绝、山穷水尽的最后关头交给他;相信他在经过一番惨痛教训之后,定能珍惜机会,卧薪尝胆,带领‘宏发’东山再起。……”
  李进前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说道:“李老前辈,以你在禾襄市酿酒界三十年的影响和威望,以你在禾襄市酿酒界三十年的努力和拼搏,相信你一定能够重整旗鼓,东山再起的。我现在虽然资金并不雄厚,但我可以支持你,我可以把我全部资产的三分之一拿出来支持你,帮助你度过难关!……”
  “不用了。”李震宇轻轻的摆了摆手,“人,谁都有三起三落的时候。我在禾襄市城生活奋斗了六十多年,其间也困惑过,也消沉过,也辉煌过,也满足过。现在,是该金盆洗手的时候了。明天凌晨时分,我将会离开这座城市,去到一个遥远的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就让李震宇的身影从此在这座城市消失,就让李震宇的名字从此被这座城市遗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