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同样消瘦了的人一起和衣而卧，沙发竟也没有显得多拥挤。
  药力作用，沈安若很快睡着。
  柯景煜盯着她沉睡的容颜看了一阵，把胳膊收回去，拿手机给阿钟打电话。
  一个小时后，又用额头替她量了量体温，沈安若好像退了一些温度，柯景煜终于放心，又接了杯温水放在她手边，拿了自己的脏衣服，套了假肢，留了个纸条转身下了楼。
  保安在保安亭打瞌睡，天空的暴雨已经转成淅沥沥的小雨，柯景煜戴着口罩去保安亭外面的玻璃上巧了敲。
  保安骤然惊醒，看见柯景煜站在雨里，赶紧跑过来开了门，“什么事？”
  “门开一下，我要出去。”
  保安忍不住打量他，好像是刚刚跟老板进来的那个男人。
  换了一套衣服，拄了个黑色的拐，整个人又高又瘦又冷冽，气质看起来悠然提升了几个档次。
  “大半夜的，你这是去哪儿？”
  保安其实是关心他，想着没车没什么，你一个残疾人，这个时候……但是话说出来总感觉有些奇怪的地方。
  他下意识按了遥控锁，门自动弹开了，保安看看外面，“雨大，路滑，小心点啊。”
  柯景煜没说什么，微微点了点头，大步流星走了。
  阿钟按他的指示，把车停在路口，柯景煜步行过去，浑身又湿了个透彻。
  上车，阿钟看着淋成落汤鸡的他，一脸担忧加心疼，“怎么搞成这样？这么晚了，你们俩怎么了？”
  柯景煜没回答他，低头脱湿衣服，“去医院。我腿可能要感染。”
  第二天醒来，沈安若感觉浑身轻飘飘的。
  不知道是睡的太饱还是如何，明明昨天淋了雨的，今天精神却感觉非常饱满。
  昨天晚上淋雨推车加让司机进来避雨的事她还记得。
  醒来先回一会儿神，想了想昨天推车的事和梦到柯景煜的事，眼皮一垂看到面前放的茶杯，茶几上拆的退烧药袋子，她突然又有些糊涂了。
  怎么真的有这些东西？
  她明明记得是柯景煜帮忙倒的水。
  还记得他过来抱了自己，跟自己躺在一起。
  怎么……
  害怕自己精神错乱的时候做了什么了不得的错事，沈安若惊了一下，然后赶紧从沙发上跳起来，跑到隔壁休息室去查看那个男人是谁。
  难不成，真的是柯景煜回来了？
  虽然那狼狈的样子不可能是柯景煜能做出来的，但是，昨天自己的感觉明明就很逼真。
  快速跑到休息室门口，门紧紧关着。
  手落到门把手上了，沈安若突然又有些不敢面对别人。
  怎么可能是柯景煜？
  他已经离开半年了。不知道去哪里快乐洒脱去了。这个又穷又没用的男人怎么可能是他？
  如果不是他，昨天晚上被他照顾，自己好像还恍恍惚惚对他做了什么……那要怎么跟人家见面？
  想到这，后悔自责加羞愧统统涌上脑门。
  沈安若再也没有勇气推门进去查看男人如何，灰溜溜又静悄悄的赶紧溜回了自己办公室。
  鞋子穿好，收拾桌子上的药品袋子，手忙脚乱的时候，沈安若发现茶几上还压了一张纸条。
  纸条上的字四四方方工工整整苍劲有力，写了一段话和一个电话号码。
  “昨天晚上感谢收留。衣服我穿走了，有时间会拿过来归还。药是在人事文员的抽屉里找到的，只喂你喝了一次，其他东西我没有乱动。钱你加我微信吧，有空转账给你。微信号码同手机号。j先生留。”
  这楷书写的实在是漂亮工整，沈安若看了不但觉得羞愧，更觉得后怕。
  羞愧是因为，前天因为自己儿子打架，自己信口开河问人家要了一万块钱。昨天来还钱的时候晚上又害人家发动机进水。
  自己根本不缺这一万块，感觉对这个司机的困扰是越来越多了。
  后怕是因为，好歹他是个男人。虽然他腿有不便，但是，搀在自己胳膊上的力道她还隐隐记得清楚。
  自己一个女人，一个已婚女人，一个孩子的妈，又是被人家喂药又是跟人家同处一室的，（不知道有没有稀里糊涂把他错认成柯景煜）怎么说都有些过于胆大豪放。
  知道的知道她不是故意的。不知道的，指不定这会儿怎么误会她的一片好意呢。
  唉。
  不回头想还好。一回头想自己昨天干的事，沈安若恨不得按个倒退键把昨天的事情重新上演一遍。
  确定男人已经走了。沈安若这才好意思从办公室出去。
  先去休息室看了一眼，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好像一点没有碰过。
  再去茶水间卫生间扫了一眼，一点他的痕迹没有留下。
  沈安若叹了口气，拿自己的漱口杯去卫生间洗漱一番，然后回办公室通风换气。
  开了一晚上空调，窗户打开，雨停了。
  清凉的空气携带着丝丝甜意卷入五脏六腑，雨后的清晨总是带着一股让人愉悦的美好。
  沈安若对着窗户深吸一口气，眼睛一转，看到了办公楼斜对面马路上停着的那辆暗红色出租车。
  想到昨天在雨里艰难行走的司机，想到他口口声声惦记的一万块钱，愧疚和良心终于还是战胜了不好意思，她去茶几上把纸条拿过来，打开微信，搜索他留下的手机号。
  好友验证发过去了，对方没有立刻通过。
  沈安若盯着他黑乎乎的头像和名字看了一阵，退出去，给小唐打电话。
  说清楚了位置和怎么回事，小唐说他马上联系修理厂的人过来拖车修理。
  沈安若喝了杯茶，早饭也不吃，再度投入到工作当中。
  昨天要的样品，印刷厂说是今天可以出来。
  首次投产一共要了100套，沈安若要先去再次确认图形，然后安排给夏工发货。
  她给印刷厂打了个电话，对方说10只样品已经出来了，随时可以过去查看。
  她着急把事情确定，挂了电话说自己马上过去。
  昨天车没开回来，一边下楼她一边用手机叫了个网约车。
  来到楼下，单子被人接了，手机提示司机正在赶过来，她站在保安亭门口跟保安聊天。
  保安还没换班，也睡的精神抖擞，看见沈安若笑的慈眉善目，“早啊沈总。”
  “早。吃早餐没有？”
  “没呢。换了班再吃。今天还加班啊？”
  “不加。马上出去。”
  “哦。那我给您开门。”
  “我等车。稍微晚一会儿出去不迟。没关系。”
  保安笑嘻嘻站定了，一时没有话说，两人几分尴尬。
  目光同时往厂门口看，看了一阵，保安感叹，“这雨水来的也快去的也快。昨天晚上那一阵大的都快漫进台阶里来了，没想到短短几个小时，你看看，地面上几乎没水了。”
  沈安若也同样觉得神奇，“是啊。”
  “沈总，你昨天晚上怎么淋那么久的雨？也没叫我帮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你一个人淋雨感觉怪不好意思的。”
  沈安若接手这厂子快九个月，凡事亲力亲为，跟厂里上上下下基本算是熟稔了。
  这保安平时看到快递或者来回送货都爱跑出来帮忙，她知道他就是闲的不好意思，没其他意味深长。
  所以沈安若坦荡荡说，“本来是想叫你帮忙的，但是那个司机好像有些缺陷，有些不好意思。我想着人家也是为了送我回来才把车子弄坏，一时照顾他自尊心就没叫你。”
  保安恍然大悟，“哦，外面停的那辆车原来就是他的啊。”
  “嗯。对了。昨天下那么大雨，说好了让他在这里避雨的，他什么时候走的？”
  保安想了想，“哟，这我真记不太清。好像是两三点吧。反正当时雨还没停。我留他下来等雨停，但是他执意要走。”
  “哦。”
  保安努力回忆当时的场景，“那人说来也是奇怪，大晚上的腿不舒服拄个拐就不说了，还戴个口罩。明明长的很高挑很年轻的样子……嗨，说来说去有点缺陷的人都不太想见人，心里多多少少有些自卑吧。”
  连保安都感觉出来他的自卑了。沈安若再度感觉自己一系列的操作有些恶人恶语，有些不是东西。
  她从小没欠过别人，猛一下欠了个残疾人人情，总感觉罪大恶极般难受。
  下意识把手机抓出来看了一眼，微信通讯录提示了个一条未读消息。
  她赶紧点开，看见j先生通过了她的好友请求。
  j先生就是那司机的微信名。刚刚还没名字的，这是这几分钟里现取的吧。
  一个有些自卑倾向的人管自己自称先生……也是有点意思。
  网约车还没到，沈安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主动给那司机发消息过去，“到家了？”
  柯景煜昨天晚上腿泡水时间太久，截肢的创面没彻底恢复好就急匆匆套了假肢，奔走了一晚上导致创面磨出了血，现在正在医院消炎。
  本来不是特别大的事，只是因为他术后恢复期没过，现在又是发炎又是淋雨的，老教授怕出什么意外，所以执意要求他住院多观察两天。
  一晚上没睡，来了又一直挂水，挂的消炎药有些特殊，每次都觉得静脉血管微微有些涨着疼。
  柯景煜乏得很但烦烦的总是没办法沉睡，就这么心烦气躁到了天亮。
  护士把针管给他拔了，阿钟出去买早餐，叮嘱他好好睡一觉。
  结果出去上了个厕所的功夫，手机微信居然进消息了。
  他以前不爱用社交软件。哪怕现在微信在企业里几乎成了一部分商业工具，但是他总觉得抱着手机发微信有些不务正业的感觉，所以勒令大家大部分时间只许用邮箱传达消息。
  如果不是为了沈安若，他决计不会想着一天到晚盯着手机等它发声。
  但是在这样一个浮躁又没劲的住院的早晨，微信还是突如其来的响起来了。
  他匆忙把手机摁开，看见安之若素发了一个好友验证消息过来。
  呼。
  她醒了。看见自己留的字条了。
  这么快加了微信过来，是着急要钱还是想干嘛？
  柯景煜捉摸不透沈安若的心思，很想立刻通过问问她准备干嘛，但是想了想，不行，得忍住！
  自己现在只是个出租车司机，上赶着跟她聊天……鬼知道她会不会想到其他地方去。
  当然，作为柯景煜，他是很希望她想到其他地方去的，巴不得她能时时刻刻感受自己的爱意。
  但是作为出租车司机，哼，那也未免太轻浮了点。
  所以柯景煜决定冷冷她，吊吊她，起码等两个小时以后再搭理她。
  结果，这个脑子和手就是不争气啊！！
  自从知道沈安若发了消息过来，感觉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了一样。
  心急如焚等了一阵，才过去三分钟！
  好想赶紧跟她聊天啊。
  心急如焚再等一会儿，五分钟……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折腾的难受，柯景煜最终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在五分钟刚过的时候火速按了通过。
  然后他盯着屏幕等沈安若给自己回消息。
  一分钟，没有。
  两分钟，没有。
  四分钟，没有。
  眼睛看酸了，好容易等到五分钟，屏幕终于又亮了一下，“到家了？”
  沈安若给他发了三个字，看不出来情绪的三个字，但柯景煜仍旧看得心花怒放。
  总算又跟自己老婆联系上了，苍天有眼啊。
  “嗯。”对着屏幕暗自开心了好一会儿，柯景煜颤抖着面部肌肉给沈安若回了一个字。
  网约车如期而至，沈安若跟保安再见，出了厂门口，坐上车子，跟司机说了目的地然后再看手机。
  男人回了个嗯给她，真是很容易把天聊死啊。
  “安全回家就好。昨天因为我把你的车弄坏了，觉得挺过意不去。我已经叫人过来帮忙修车了，费用我会出，这两天要暂时耽误你工作了，实在不好意思。”
  柯景煜看着她打过来的一段话，“……”
  挺公事公办，挺有责任感的。没有其他意思。不错。
  “也怪我自己不小心，不全是你的问题。费用要不我出一半吧。加上之前欠你的一万。你说个数，我现在转给你。”
  沈安若，“……”
  付一半费用？加之前的一万一起？还挺大方。
  看来这司机比自己想象的想富裕一些嘛。
  “不用了。修车我有责任，你不用跟我抢。那一万也不用再提了。本来我就是在气头上顺口胡说，你三番五次提来提去就显得我太卑鄙了。车修好了我会发消息给你让你去提。最近几天你就当休息吧。不好意思。”
  柯景煜被她说的无话可说，看了看，只能答应，“好。既然这样，恭敬不如从命。”
  问题说完了，接下去手机安静下来，再找不到跟她聊天的理由。
  柯景煜百无聊赖，把两人的聊天记录翻上翻下仔细看了几个来回。突然觉得微信聊天原来挺好玩的。
  可惜了。跟自己老婆还鬼鬼祟祟。唉。
  沈安若顺利到了工厂，确认了样品，然后跟对方说可以立即投产。
  因为她给的价钱高，所以即使数量很少别人也不好提什么意见。
  一百套就是眨眼功夫可以做完，因为着急发货，她也不离开了，干脆在这里等着完工直接叫人过来拿走。
  工人在赶工，她在车间坐着跟主任聊天。
  主任一边话家常一边填今天的出勤考核表，沈安若看他填了缺勤两人，突然想到个有点意思的问题。
  出租车司机，一天能挣多少钱？
  以男人左腿不方便的条件看，他一天最多又能挣多少钱？
  不知不觉把问题问了出来，主任一本正经告诉她，“现在出租车不好做了，网络太发达，约车软件多，黑车三轮车什么七七八八的竞争对手又太多，除去交得份子钱，一个月留不了多少。”
  “我一个表兄弟，就是那边那个男的，你看，他之前就是跑出租的，前几年还行，从去年开始就不干了。托我到厂里找了个固定工作。他说现在难做，唉，各行各业都不好做啊。”
  沈安若被他说的惆怅，仔细想想好像确实有理。
  现在网约车太多，出租车的客流确实被瓜分走好多。
  那一个月本来就挣不了多少的人突然又停工几天……日子岂不是过得很辛苦？
  沈安若穷过，太知道没钱的滋味了。
  她一想到此时此因为自己，一个残疾的年轻男人正在为生计发愁她就坐立不安。
  怎么一不小心自己就成了这么大个恶人呢？
  思来想去，她觉得自己既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就不能继续装傻。
  自己不缺钱，没必要坑人家这点活命钱。她必须得把车子修理这段时间耽误人家的误工费给人家补上。
  就按十天算吧。一天一百五。她补两千块钱给他。
  如此想着，微信打开，沈安若转了两千块钱过去。封面上打了三个字，误工费。
  柯景煜迷迷糊糊正要睡着，听见微信又响了一下，伸手把手机捞过来一看，“……什么意思？”
  他问沈安若。
  沈安若说，“刚刚我忘记了，你不能上班的时间是没有收入的。这个麻烦是我造成的，误工费我必须给你。”
  “……”
  “收了吧。一码归一码。抛开之前的事不算。我这人恩怨分明。你不收我良心不安。”
  她说得这么恳切，柯景煜好像找不到理由拒绝。
  但是不拒绝，直接收……账算得干干净净以后两人还要怎么来往？
  想了想，觉得这是个好由头，柯景煜干脆往前大迈一步，“误工费就不必了。我最近没有工作，你不是有厂子吗？你认识人多，要不介绍个工作给我？临时的，随便干几天就行。等车好了我还是要回来开车的。”
  沈安若看着他打过来的字，心想这男的还挺有几分气概。不要女人的钱。残也残得有骨气。
  “行。我介绍工作给你。等明天好吧。今天你休息。晚上我回去问问，尽量明天给你回复让你上班。”
  如此，又可以跟她多说几天话了。柯景煜十分满意，“好。”
  沈安若又给他发，”你对工作有什么特殊要求吗？比如某些职业不愿意做，或者太累的职业不想做之类的？”
  “没有。我一个开出租的能有什么要求？只要我能做得了，不是去给你添麻烦的就行了。”
  倒挺明理。沈安若说知道了。
  等了一个多小时，一百套印刷完毕，晾干，随即叫了快递过来发走。
  事情全部忙完了，沈安若开车准备回家，但是走着走着突然想起来昨天换的两套脏衣服还扔在办公室里。
  倒不是心疼衣服多值钱，而是怕湿衣服堆久了办公室气味难闻。
  反正已经耽误半天了，不差这半个小时，沈安若一咬牙，又把车开回酒厂。
  去办公室把脏衣服装起来，准备下楼，刚直起腰，手机响了。
  外卖打过来的，“喂。”
  “沈小姐，”外卖小妹在那边笑嘻嘻的，“您今天还需要订外卖吗？还是昨天的口味吗？如果需要我立马给您送过去，顺便把您昨天办的会员卡一起拿过去。”
  沈安若，“不用了。我今天不吃外卖。卡的事不着急，随便什么时候顺手再送就行。”
  “哦。那不好意思打扰您了。”
  “没关系。”说着沈安若要挂电话。
  结果就在她挂电话的前一秒，不知道哪根神经被触动了，她突然灵光一闪，“等一下。”
  外卖小妹顿住，“您说沈小姐，怎么了？”
  “你们那还招人吗？”
  小妹又是一顿，不解说，“您问这个做什么？我不太清楚哎。”
  沈安若也不着急走了，把衣服往地上一扔，耐心跟小妹解释，“你能不能帮我问问？临时工。缺不缺？如果缺我介绍个过去。如果不缺……反正就当缺吧。让你们老板给我行个方便，工资不用你们出，我来出。就让他过去锻炼几天。而且不要告诉他我帮忙这事，成吗？”
  小妹惊讶，“……还有这样的事？”
  “你别觉得为难。最多一个星期。帮我好好跟你们老板说。只要答应我这件事，明天过来我再冲一万块钱会员。”
  小妹在那头立马笑了，“好的沈小姐，别着急，您先等一下，我这就叫老板过来，有什么具体要求您亲自跟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