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安若的行踪并不难找。
  她的手机早就被柯景煜定位了，现在只要把手机打开随便查一下就知道具体位置。
  柯景煜查到了她在一个工业区厂房内，快速开着租来的出租车赶过去，正好遇到夜幕降临，大雨倾盆而下。
  本来想默默跟在后面看着她安全到家。
  但是看着她一个人犹豫害怕的模样，他又决定厚着脸皮去主动找她。
  终于，不管怎么样沈安若上了他的车。虽然坐在后排，而且一上车就睡着了，但柯景煜心里还是十分开心。
  这样最好不过，能跟她静静地在一个空间里安静待着，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已经足够了。
  外面的雨下的真的很大，路上积水真的很深。
  柯景煜对工业区到酒厂这条路不熟悉，一路上生怕发动机进水，所以走的小心翼翼。
  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就在马上就到酒厂的拐弯处，地面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水坑。
  车子猝不及防开了进去，不到两秒发动机就没动静了。
  沈安若被车子吵醒，睁开眼睛过来问要不要帮忙推车，柯景煜紧张坏了。
  当然是不可以的。
  如果现在下去推车，势必要跟她多说话和正面接触。
  以她的聪明才智，她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自己是谁和自己的腿有问题？
  在这样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在她的酒厂门口，自己确定要这样跟她久别重逢？
  柯景煜不敢想。
  他怕万一沈安若的反应跟自己预想的不一样，自己会得失心疯。
  所以一时百感交集，除了赶她走柯景煜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好办法。
  他发火了，把沈安若成功赶走。
  然后自己坐在不能用的车里，久久的看着她的酒厂发呆。
  自从去瑞士做手术，医生已经好久没让他抽烟了。
  但是烟这个东西真心不好戒。
  倒不是因为它有多好的味道，只是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
  寂寞的时候，无聊的时候，伤感的时候，空虚的时候，思念的时候……除了开心的时候想不到它之外，其余的时间总是不自觉想用烟来排解情绪。
  此时此刻的柯景煜，心里五味杂陈百感交集，所以自然而然的，他又从储物盒里把烟摸了出来。
  如果这是一场电影，此刻的镜头需要从高空俯瞰下来，先是滂沱的雨幕，然后是昏黄的路灯，然后再慢慢落回小小的出租车上，小小的窗口里那个落寞的人。
  一支烟接一支烟，连续抽了三支柯景煜才慢慢回神。
  车里没有暖气，坐一晚上不但腿麻手麻，说不定自己会感冒生病。
  想了想，他决定把车推到一旁然后让阿钟过来接他。
  只是没有想到现在的自己这么没用。
  以前一只手臂可以解决的事情，现在因为左腿不敢用力，拼尽了全力却还得不到半分起色。
  本来就是想着让车子过去一点，不至于别人拐弯过来的时候碰到，给别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但是试着推了两下之后，他的心情变了。
  他恨自己没用，恨自己现在像个废人，为了摆脱这种困境，他死命的跟车子杠，泄愤一般的恨不得一头扎在车尾上。
  就在他最狼狈最痛苦最不堪一击的时候，没想到沈安若突然又回来了。
  难以形容当柯景煜拖着腿试图去晃方向盘的时候突然看见沈安若出现是什么感觉。
  羞愤，诧异，害怕，自卑？
  他好像都有。
  他没准备好，突然被沈安若看见如此不堪的自己，他难受的就差直接拂袖而去了。
  好在今天的雨够大，今天的沈安若够温柔。
  虽然看不清她的五官，但是柯景煜能感觉到她没有歧视自己的意思。
  这让作为一个“陌生残疾人”的他，自尊心多多少少得到些安慰。
  还在思考被她看到了要怎么办，沈安若突然就把手里的伞扔了。
  看得出来，她刚刚回去换了干净衣服。
  此刻就这么一脚踩进雨水里，柯景煜看了只觉想把她捞到面前好好疼惜疼惜。
  他控制不住的目光，只要沈安若一出现他就忍不住无限贪恋的想要在她脸上留恋。
  两人对看一阵，沈安若拍了拍车尾提醒他，“我们俩就这样站着，车永远不会自己挪过去。”
  柯景煜没辙了，他只能低下头，拖着腿，模样丑陋的来到沈安若身边。
  两人并排靠在车尾，沈安若这才发现这男人个子好高。
  虽然腿不是很方便，但是仍旧挺拔的跟她的老熟人柯景煜似的。
  她只到柯景煜肩膀，现在在别人面前也是。
  他们共同推车尾，多了一份力量，虽然是个瘦弱的女人力量，但总体好了很多。
  努力了几次车就被顺利推出去了。
  车子被推到旁边非机动车道，沈安若全身又湿透了，她抿一把头发对柯景煜说：“要不要试一下看能不能发动？”
  柯景煜摇头：“发动机进水了，这车又旧，这时候点火连杆可能会坏。”
  沈安若也就近两年才会开车，开车开的一塌糊涂，所以别提什么汽车知识了，完全是一窍不通。
  听柯景煜这么说了，她只能无助的看着他：“那怎么办？”
  柯景煜别开脑袋尽量不让她看清自己：“没事。你回去吧，这事跟你没关系，我找修车的人过来。”
  “修车的？”沈安若忍不住哼笑一下，“你开什么玩笑？现在都几点了，还下这么大的雨，什么修车的大老远能跑过来？除了你世界上没谁缺钱缺到这种天气还跑出来卖命的，别开国际玩笑了。”
  沈安若一连串直白的话让柯景煜无言以对，大雨中，两个人再次沉默着互相凝望。
  过了一会儿，柯景煜还是先败下阵来。“反正不用你管。你走吧，剩下的我自己处理。”
  沈安若既然选择去而复返，说明她就认定要管这件事，她坚定的看着柯景煜：“周围是工业区，现在是周末，又是晚上，基本没有人出没的，更别提给你什么落脚的地方，这么大的雨，你打算怎么处理？”
  柯景煜背对着她，心想你又不认识这个男人，你有必要这么好心死活非要帮助别人？
  自尊心不懂吗？你非要让男人对你服软？
  沈安若不懂。她现在只想救人。
  看着柯景煜拿条有毛病的腿泡在水里，她不管会良心不安而死的。
  擦了一下脸上的水，刚擦完马上又湿了。沈安若好心的看着柯景煜后背：“这事怎么说也是因我而起，让我帮你解决吧。我工作的地方就在附近，你把车放在这里，好歹先去我那里躲躲雨吧。”
  柯景煜没回头，他冷硬又快速的拒绝道：“不用了。谢谢。”
  沈安若品着他的话，沉默了一下继续说：“我一个女的都不怕你怕什么？”
  柯景煜没想到自己老婆会对别的男人说出这么……的话来。他心里起起伏伏。
  “跟男的女的有什么关系？不想去就是不想去，你走吧。”
  沈安若被他接二连三拒绝的想笑：“昨天的事你是不是还记着仇呢？”
  柯景煜这次忍不住回头了，因为他不确定沈安若是不是认出了他。
  他回头看着沈安若明亮亮的眼珠，直到看到她脸上有开玩笑的意味，他才松一口气，“跟昨天的事没有关系，钱我已经准备好了，本来今天就打算给你的。”
  沈安若打断他：“我没有问你要钱的意思。”
  柯景煜不能跟她回家，而且他觉得自己再说下去马上就要露馅了，所以他不想再多说什么。
  他拖着腿走过去打开车门，想去后排座位上面坐着。结果手刚拉上门把手，沈安若一下冲过去把门按了回去。
  “我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拒绝我？”
  两人五官离的有些近，柯景煜赶紧把头低下，“我自己能处理好。”
  从沈安若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柯景煜的头顶。
  因为化疗的缘故，之前他特意剃了光头，现在刚长出来一层硬黑的短茬。又短又硬朗，就算是湿透了也是根根分明竖着。
  看起来颇有几分硬汉模样。
  只是这个看起来硬汉的男人实在墨迹又娘儿们，沈安若被雨淋的有些不耐烦了，忽然眉毛一皱把柯景煜手从门把手上推了下去：“我没有在跟你商量。”
  柯景煜不解。
  沈安若冷冷说：“你托了多少层关系走了多少后门才拿到这个出租车的驾驶证？”
  柯景煜愣住了。她没想到沈安若为了让自己听她的，居然脑子机灵到能用这个来威胁他。
  “法律允许残疾人开出租，而且还是手动挡的？我怎么不知道有这种好事。昨天就看出来了，所里那几个的人跟你关系好像不错吧，是不是走后门的时候他们也出力了？你这种情况还故意出来明知故犯，既是对自己生命不负责也是对他人不负责，你说如果我投诉上去的话，你们明天会面临什么后果？”
  这话虽然是为了柯景煜生命安全健康着想，但说出来未免还是刺激到他自尊心。
  他头一次用外人的身份面对自己老婆，他也是头一次知道自己老婆居然是个这么难缠的主。
  他被她咄咄逼人气的有些怒了，他努力压着自己火气问她，“我没有招你惹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沈安若抱着双臂：“我说了，把车扔在这，跟我去厂里，到我工作的地方躲躲雨。你已经淋了半个小时雨了，明天我不想你出事我变成嫌疑人，就这样。如果你不按我说的做，明天咱们可以试试看走着瞧。”
  柯景煜终于还是妥协了。
  老婆大有一番你不听我的我就让你不得好死的执着，柯景煜被她折腾的心力交瘁。
  两人一起往厂区走。
  沈安若走在前面。柯景煜拄了个拐在后面跟着。
  淋了这么久的雨，本来就要感冒的她，现在真是腿软到走路都有些打摆子。
  天上的雨还在哗哗啦啦不停歇，几百米的路把她淋的几次想要一头栽倒。
  看着弱不禁风的她，柯景煜忍不住上去扶了一下。
  她真是轻的厉害。现在又有气无力，几乎被他一手提溜着回到了厂子门口。
  保安自然又是一番惊讶。
  沈安若头晕脑胀也懒得解释，反正就这么名不正言不顺，稀里糊涂把柯景煜带到了自己办公区。
  休息室有个沙发床，人事部有很多员工制服，回到楼上之后，沈安若坚持着要洗澡，她先踉踉跄跄拖着自己去卫生间冲了一下，然后再出来给柯景煜找衣服穿。
  按着技术工程师夏工的尺码给他拿了一套制服，沈安若看都没多看这包的又严实又古怪的男人一眼，直接吩咐了一句：“卫生间在那边，凑合随便冲一下吧。茶水间在休息室对面，里面有咖啡有茶叶，想喝什么自己倒。你晚上睡这。空调自己开。我不管了。头疼的厉害，我先回去睡觉。”
  然后也不知道柯景煜有没有搭理她，转身光着脚回到自己办公室，一头栽在沙发上睡着了。
  柯景煜打量了休息室一圈，确认没有监控，把湿漉漉的衣服褪下，然后按沈安若指示去卫生间冲了一遍。
  换着她们公司准备的白衬衫黑西裤出来，他自然而然要去办公室再好好打量一眼自己老婆。
  刚刚在外面牛的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女人，现在换了一条白裙子，办公室门没锁，就这么死死又乖巧地躺在他面前。
  皮沙发，成套的，朱红色，一抹白色躺在上面，衬得人儿更是跟玫瑰一样艳丽。
  乌黑的长发没有干，也没有好好擦，水顺着她的发梢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
  柯景煜站着看了她一会儿，把自己肩头的毛巾拿下来，在她对面的茶几上坐下，轻轻替她把头发抓起来搓了又搓。
  沈安若头发浓密，没有吹风机，为了不至于她明天起来头疼，又为了不至于吵醒她，柯景煜擦得十分缓慢辛苦。
  大约二十分钟吧，久到柯景煜腿都开始麻了，伤口的位置疼的受不了，他才缓缓收了手站起来。
  去茶水间打湿毛巾，用热水淋在上面，柯景煜咬牙把毛巾捂在自己伤口上。
  刚刚泡了半天雨水，现在又是阴雨天，不冲个热水澡，他的腿伤实在有些难受。
  而且戴假肢的部分地方有些破皮了，现在又没有药品消炎，他不知道自己明天会不会破伤风。
  说来说去今天不适合出门。
  但是能看到自己老婆，能近距离跟她待一晚，能听她真真切切跟自己说这么多话，无论如何他也觉得值了。
  来回换了好几次水，捂了很久，腿总算舒服一些。
  柯景煜回到沈安若给他安排的休息室，坐在沙发上。
  窗外的雨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但是他还是要走了。
  这样跟沈安若见面他受不了。趁她现在睡着，他必须得抓紧时间溜了。
  主意打定，心里还是很舍不得。
  柯景煜再次回到办公室坐在对面看沈安若。
  她睡得很沉，侧躺着，白色裙领口自然而然显得比往常要低，轻轻一眼就能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
  她的脸很红，身上也没盖任何东西，看起来睡的有些辛苦。
  看着她这小女人般楚楚可人的模样，想起刚刚在门口她那咄咄逼人的气势，柯景煜真想骂她一句，爱逞强。
  结果一句话没骂出口，躺着的沈安若突然呓语了一句，“疼……柯景煜，你看……”
  “……”老婆说梦话了。梦里提到自己了名字，柯景煜真庆幸又回来看了一眼，要不然这么难得的场面，自己得什么时候才能亲眼再见一次？
  “嗯，难受……柯景煜，你过来，你别走……难受……你过来你别走……”
  柯景煜看着沈安若，看着看着她呓语得更加严重了。
  而且不光念叨，整个人也开始发抖，蝉一样紧紧往一块缩，看起来又冷又痛苦的样子。
  柯景煜不觉空气有多冷，抬眼看了一下空调，22度。这个时节已经算是很高了。
  那她会不会是发烧了？
  想着，他从茶几上探过身子到了沈安若脑门前。
  脑门贴着脑门，果然烫的厉害。
  这女人发烧了。
  这么晚了，又是在公司办公室，她这时候发烧……
  柯景煜自然不会不管她。
  办公室人多，说不定谁平时就有囤积药品的好习惯呢。
  他先去沈安若座位上拿了那条可爱的毯子过来给她盖上，然后又去抽屉里翻箱倒柜找药。
  全部抽屉翻了一遍，确认沈安若这里没有药，他又去隔壁办公室找。
  来来回回鬼鬼祟祟翻了半天，最后在人事部的一个行政文员抽屉里翻了满满一盒子药。
  柯景煜知道这些东西都是公司要求准备的，公费买的，平时拿的时候要备案登记的，所以他拿了一包退烧药，一包消炎药，然后留了个纸条在旁边，用很工整的楷书留了沈安若名字。
  假肢取了扔在休息室，柯景煜撑着拐去茶水间给沈安若接了杯热水，回来把水放在茶几上放温。
  他把退烧药扣了一粒出来，看她没有半分苏醒的迹象，他用一张纸把药裹在里面，拿了茶几上一个玻璃杯，把药轻轻碾碎。
  两种药都倒进水里，柯景煜边摇晃边吹温度，吹了一会儿，他探过身子去抬沈安若头，低声说：“沈安若，起来，把水喝了。”
  沈安若睡的迷迷糊糊，发烧烧的口干舌燥，突然听到喝水二字，下意识伸了脑袋张了嘴巴过来讨要。
  仿佛燃眉之急，沈安若闭着眼急切的大口大口往下咽，有些水顺着嘴角流到脖子里了也不在乎。
  柯景煜看的心疼，一只手托着她下巴一只手紧紧抓着茶杯，“你慢点……”
  三下两下喝完，沈安若意犹未尽。
  眯着眼睛抓着柯景煜手迷迷糊糊说，“还有吗？再来一杯。”
  “……你等一下。我再去倒。”
  柯景煜把她扶回去躺着，拿着拐和茶杯重新去茶水间。
  兑了一杯温水回来，沈安若突然意外的坐起来了。
  她迷迷瞪瞪，眼神恍惚看着门口，突然看见柯景煜，眼睛咻一下瞪得老大。
  “柯景煜？老公？你回来了？”
  柯景煜手一抖，手里的茶水差点洒出来倒在手上。
  正不知所措想着该如何跟她解释，沈安若突然又自顾自笑了起来，“你怎么一下子瘦了这么多？去出差又不是做苦力，那边伙食条件这么差的么？”
  ““过来。都好久不见我了，过来给我抱抱。”
  她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满脸带着平日的娇宠和调皮，柯景煜知道她梦魇了。
  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拐放到一边，他跳了两下，走过去在沙发旁边坐下。
  沈安若挪到他身边来，脑袋靠到他肩头，柯景煜把茶杯递到她嘴边，“喝吧。”
  “谢谢老公。”沈安若就着他的手咕嘟咕嘟又把一杯茶喝下。然后夺了茶杯过去放到地上，转而一下子用力把柯景煜推到沙发靠背上。
  “多久没见了？想我没有？”
  她眼睛亮晶晶的，脸蛋红扑扑的，柯景煜感受着她久违的温度，看着她迷人的面孔，喉结忍不住翻了两下，“想。”
  沈安若眉眼弯弯，“就知道你想了……那我来了？”
  说着，她主动低头，嘴巴贴到他嘴巴上。
  猝不及防。
  真是猝不及防。
  柯景煜本来一肚子苦大仇深，心里发愁死了不知道何时才能跟老婆重新团聚。
  没想到……今天这么狼狈的一晚上过去，居然还有这样的惊喜在等着他。
  很久很久没碰沈安若了，他简直思念死了她特有的迷人的味道。
  两人像树袋熊，互相紧紧攀着彼此。
  沈安若有力无气，本来势头很劲，但两分钟过去就有些喘不过来气了。
  她不得不离开柯景煜嘴巴，脑袋垂到他下巴上用力呼吸。
  柯景煜看她难受，也深知此时此刻不是个适合冲动的好时候，已经蹿上脑门的热血渐渐又退了回去。
  两人平静一会儿，他轻轻抱着她后背，哄婴儿一样的哄她赶紧入眠。
  “睡吧。时间不早了。睡吧。”
  沈安若软趴趴抱着他，“一起睡。老公。我睡着了你不许走，拜托你以后永远不要再离开我了。我好难受。你不知道找不到你的这些日子我有多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