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 在河之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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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大海怪 更新:2021-06-05 07:22 字数:4120
自青龙滩一役后,到今时今日,刘莃还犹如置在梦里。至今尚不敢、不愿相信那次变故。
她犹记得,在辽北王府时,兄妹情深,几乎无话不谈。
他说过:若他年封王,只为大汉守疆土,不负帝恩。
他说过:愿天下百姓皆有衣穿有饭吃,居有定所。
他说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四海蛮夷,皆有祸心。当强我汉军,震慑天下。
他说过:他不喜欢那些心机阴沉、城府很深的政客,哪怕是像大将军、丞相那些地位超然的人。讨厌那些尸位素餐,碌碌无为的官儿。更憎恶那些所谓的君子之争,以为站着大义的祸国殃民。
他说过:他最崇拜冠军侯,燕然勒石,封狼居胥。
他说过:如今大汉号称名将硕硕,国强兵盛,儒雅自矜、刚猛坚毅。其实不过是一群花花架子,装模作样的。若说有真正能带兵打得了胜仗,凤毛麟角。
他说:文人尖酸,武夫鲁莽。商贾奸猾,游侠放荡。道士懒散,僧侣狂热。世间种种,万生万相,不要多做计较。
……
还有一句话,她记得最深:他说他最尊敬佩服是那位镇南将军,说他文韬武略,无论治军打仗还是行走江湖都是上等风流,性格又恭俭谦逊。只是有时不通时务,宁折不屈,还独受天恩,不恃强自矜。当受人尊重,尊敬。
只是这独受天恩,集万世荣光于一身。怕这不只是荣光,有可能更是——祸端!
……
她记得当年,兴高采烈地对她说:“父王同意了我参军,而且直属镇南军西路大营,为行军司马。”那一日,被称为“王庭玉树,不动如山”的王兄也会失态大呼高喊。
记得那一夜他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还骂过许多人。
他骂王府门房赵德,明有德,实无德,贪婪成性,欺软怕硬,狗仗人势。仗着王府的名声,在外面横行霸道,放款收利,夺人田产霸占他人妻儿。若不是父王念着旧情庇护着他,必杀了这条老狗。
他骂乐浪郡守公孙越外强中干,内心戚戚焉,非真正大勇之士。受不起当年陛下赐于的勇字。
他骂镇北将军刘去疾号称足智多谋,深谋远虑。然而善谋者少断,远虑者难决,做久了方正君子就做不得翻脸恶人?老学究的模样当什么将军?
他还骂阴、马、窦、邓、耿、贾、吴。这些功勋世族,倚着百年前从龙肃清之功,坐享了百世荣华还嫌不够?有庄园田土不够?有金银财宝不够?有爵位荫封不够?有与国长存的荣光还不够?还要把手伸的那么长!不怕爪子被剁了去?
最后他还骂了大祭酒孔集简为“穷经死理,守繁礼、恪儒说,不知外家诸子。”
……
那一夜,他似乎真的喝多了,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骂了许多不该骂的人。
“刚正不阿”的上国柱司马无我,“乐天修玄”的太子太傅张乐道、“分寸有度”的太师李公辅、“安分守己”的楚大将军、“有侠气”的吴王刘珲……
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听都不敢听的,那夜哥哥骂的酣畅,眼有泪光。
英雄气概,挥斥方遒。这世间哪有男儿比得上他呢?
……
“汤将军,你英雄了得,是一等一的大英雄大豪杰。王兄那么崇拜你,他不可能会目无你的军规法纪,不可能会拖延送你的军粮的,更不可能会聚众哗变。可是他真真是死在你手里的,为什么,为什么?”
“一千次、一万次都不够!”
刘莃落脚在江左梅花园。
梅花园本是前朝扬州望族林氏的园林,符道叛乱的时候,林氏遭了大难,梅花园也萧条了。
明帝永平十一年,据说林氏后人难以生计,便把梅花园典卖出去了,至于这梅花园的主人是谁,却没人知晓了。
园中只有一个中年妇人打理着园里的事务,清扫、浇灌、剪枝、施肥,园中打理的井井有条。
“姑娘,昨日里,那人遣人送来一封信书来。说是从北方寄过来的。”老妪捧着一壶清茶放在梨花案上,浅斟着。
几日相处,刘莃感觉这妇人不寻常,优对所有事都不慌不忙,心定不惊,优雅、从容。
会剪纸、会刺绣、闲时临摹书贴,拨琴弄弦,煮茶慢饮。种种形态,语言动作浑然不似一个守宅的老妈子,倒像是身居阁中的大家闺秀。
若不是红颜褪却,怕是王府中那个女人都比不。
刘莃拆开信笺:吾女莃,且归。父已老,儿不在,诚恐!
刘莃秀目倏时泪水盈盈,这一纸信笺犹如山重,压在她心里。
一边是杀兄之仇,一边是舐犊之情。
“人生很短,执着就是执念,便是魔障。”妇人说道。
刘莃抬头:“魔障?”
“就是迷失了自我。尤其是仇恨这东西,一旦迷失了就找不到出来的路。”
刘莃一怔,泪眼婆娑:“血海深仇能不报吗?”
“着实不能!有恩必尝,有仇必报,谁说女子不丈夫!只是一个女子不应该只沉溺在仇恨之中。”妇人语重心长的说道。
刘莃低垂着头,“仇恨不先消解了去,我怎敢想其他?如果这就是魔障,那么我愿沉沦到底!”
妇人叹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坚持!或许你觉得你的坚持值得,我也不再劝解。”
过了一会,妇人又说道:“昨天晚上你去寻了那个人?”
刘莃点了点头,不欲言。
妇人见她精神厌厌,便知如何,也不做多说。
心里纳罕着:若说这姑娘内息功法,应该是少阳剑成某人的传承,少有六分功力。竟然不及人的一合之敌。
这人又是谁?
……
昨晚,汤镇南并未回渡口。
昨晚,姬妍坐在船舱,刺了一晚的苏绣。
昨晚,小石头卧在床上,浅睡屡醒,心事重重。
昨晚,整个梧桐山的商队,沉寂了,与这片繁华的江都夜景格格不入。
约莫到了亥时,渡口来了一群护院家丁打扮的人,送了一封信,交给了王大锤,便匆匆离去。
……
江都,沿江而建。滚滚大江从城中跨过,像是把刀,把整座城从中间切断。
城南富庶,多达官贵胄,世族豪门。
城北贫瘠,皆是贩夫走卒,农夫闲人。
城南、城北两地居民,几乎少有往来,一条大江似乎不止分开了地域,更分开了阶级。
城南的人看不起城北的泥泞,粗鲁。
城北的人也看不惯城南的傲气、自大。
而两地的人唯一有些交集的地儿,是城北东岸渡口处。
这里都是勾栏瓦肆,红楼画舫。
在这儿无论出身是高低贵贱,无论相貌是美丑清奇,只要银子给够了,总有姐儿会笑嘻嘻的伺候你的,让尔销魂、欲仙欲死。
此时,汤镇南正在城北东郊的一艘画舫上,吃着桂花糕,喝着桂花酒,对坐着浑身桂花清香的妖媚女子。
她右手拇指、中指轻捏着白玉盏,葱白玉指纤纤,相映成辉。侧身俯靠着梨花小桌上,慵懒随意。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上斜微挑,狭长妩媚,像会说话一样。面容精致漂亮,肤色细腻柔滑。头顶着步摇,身披着霞衫,无一处不诱人。
“中书哥哥,十年未见,没想到你更加迷人了。”女子话语中带着苗腔,软糯迷人。
汤镇南正襟危坐,平时爱酒的他,气定的喝着清茶。“三娘说笑了,人老了,毕竟儿子都八九岁了。哪里还迷人?”
尤三娘格格地笑着说:“那时年少有年少的俊俏,后来做将军有将军的沉稳霸气,现在多了些沧桑也多了些韵味。无论怎么变,你都是那片‘青山’。”
汤镇南含笑不语,当年的事,还记忆犹新,恍如昨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那时的小疯丫头,长大了,依旧是个疯婆子,本性不移。
尤三娘见他一副正经,不动如山的模样,心里好气不过,便欺身压过来,肩上薄纱飘飘滑落,香肩**。鲜红的胭脂,凑到汤镇南耳边,吐气如兰,幽香袭人。“那一年,你说你要采我的红丸,我都等了这么久,怎么不见你个动静?要不我今晚就从了你!你说好不好?”
汤镇南手一抖索,茶杯差点跌落了。讪笑:“那时年少,胡言乱语,三娘切莫放在心上。”
尤三娘幽幽道:“若不是那一年,我神功未成,不能破身,姐姐也坏了你的好事。想来也是可惜。”
当年?好事?当年若不是上了你的恶当,中了你的魅术,也不至于在尤如烟面前丢了那么大的脸,白雪也不会封山闭关。
“都说妾情似流水,郎心坚似铁。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为你守身如玉,别的男子别说碰一下,连见一下都不成。你看你姜白雪走了,你又跟她人生了个儿子,奴家心口好痛!”她放下酒杯,做捧心状。抹胸半遮,若隐若现,好不诱人。
汤镇南脸色依旧未变,心里默念着“明神净心咒”,不敢言语。这妖精,太磨人了。
忽然,尤三娘一把抓住汤镇南的手:“中书哥哥,奴家心口好痛,你就帮我揉一揉吧。”说着就往自己胸上拉去。
汤镇南大惊,倏地一下就站起来了。“三娘,请自重!”
尤三娘一愣,她是真心喜欢汤镇南,舍不得对他使用魅术,但自身散发的魅意,也不会让他这么容易抽手的。
“来嘛!你就帮我揉揉嘛!”
“明神净心咒”似乎效果并不大,汤镇南强自用内力压住上涌的血气欲望,身体不能乱动。
忽然只感觉手指滑腻,触摸到圆润柔软。
尤三娘也气喘吁吁,吐气如丝。
“心由神定,神随心安。神定者,外物不惑,感知不受。心明气静……”
汤镇南气息渐渐紊乱,默念变成了碎念,似乎还不能抑制翻滚的情绪。
尤三娘脸色娇羞红润,桃眼迷离。用指尖划过汤镇南的脸庞,挑起他的嘴角。原来这一切都是这么美好,这就是自己想要的模样。
“哼!”突然间窗外间,传来了一声娇叱。
“谁?”尤三娘转头,望向窗外,只见一道黑影掠过。
霎时间,汤镇南神清目明,当即讪讪地收回了手。
尤三娘没过多做理会,依旧紧紧抓住汤镇南的手。娇声道:“郎君,你就帮奴家再揉揉嘛!”
汤镇南僵持不动,尤三娘也奈何不得。若论功力深厚,就算尤家大姐尤如烟,加之她尤如梦都不及汤镇南。
“三娘,自重。”汤镇南沉声道。
尤三娘格格媚笑,欺身向前,一把抱住汤镇南的脑袋。“自重?当年你把我剥成精光,压在身下的时候,怎地不说自重呢?”
当脸被紧贴在尤三娘胸前,异香扑鼻,叫人心猿意马。
汤镇南闭上眼睛,念着:“……不垢、不净、不思、不欲,心如止水,风不起澜。若生死,不透,便沉溺红尘,若了悟,自以为逍遥……”
尤三娘一愣,便放开了汤镇南,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庞:“中书哥哥,你知道的,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我舍不得对用魅术,怕影响你的神识。我也要你真心实意的喜欢我。就算再等十年,二十年我都会一直等你喜欢我。”
汤镇南不为所动。
“你知道吗?我们苗女爱上了一个人,那便是一生一世的事,连蛊神都不能改变的。”
“你还记得,月神峰你背着我,去求大长老救命,一路上吃了那么多苦,就算到了绝境你也没放弃我吗?”
“你还记得,饲血殿上,你当着全教上下,说将来要取我红丸。若没了,就要请王圣人上天宫,灭教。”
“我知道你是想保护我,才故意说的。做了神教的圣女,许多事都身不由己。”
尤三娘缓缓言道,声音艾转凄凉。自己沉溺在回忆里,不能自拔。眼角划过的泪水,打湿在汤镇南的眉间。
“你还记得,你教我唱的那首诗吗?让我再唱给你听,好吗?”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