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镇南跟随着楼船东进半日，过了铜陵，在濡须口停泊上岸。
  濡须口是巢湖水流入江口，相对万里大江千千万万的汇水口，显得平白无奇名不惊传了。
  楼船上陆续下来十余人，以儒生为首，其余皆是青衣护院扈从打扮。整齐有序等在河滩上，等着汤镇南一行人。
  汤镇南只让贾逵随行，余者皆留在船上守着货物。将才与帅才差别最大便是主见、决断，别看王大锤平时没个正经，但是遇事能果断敢为。故留着王大锤在这守着货物，汤镇南也安心。
  “见过汤将军！”那儒生对跃下船的汤镇南抱拳执江湖礼。
  汤镇南眉头一皱，是似故人：“郭二郎？”
  郭亮面色凝重，满怀心事。传言混江龙宁白衣在大江里纵横十余载，除了个人义气、能力、魅力，更靠的就是一对左膀右臂胡昭和郭亮。
  盛时，大江帮汇集了一万多帮众。内靠心思缜密，赏罚分明行事大气的胡昭。外靠这传说每走一步就腹中生有一计的郭亮。
  相对不苟言笑做事刻板，只按章法的胡昭，汤镇南与这满满地江湖气的郭亮更投机。
  “白雪梨花落，清歌水龙吟。”十八年前，荆口一战，梨花枪点破了水龙吟。
  那时候，江湖正年轻，正是风华正茂挥斥方遒的年纪。
  那时候，诺大的江湖有说不的故事，喝不完的酒，讲不完的义气。
  那时候，江湖儿郎斗酒比剑，鲜衣怒马，任侠恣意，好不潇洒快意！
  那时候，江湖里，江山如画，美人如玉。有风姿绰约，媚视烟行的胡冰卿。有媚态十足，举手抬足间风情万种的尤家姐妹。有笛音袅袅，有出尘之姿的萧清歌。还有那一身白衣胜雪……
  郭亮点了点头，笑言：“将军还记得在下，受宠若惊。”
  汤镇南乍听，提抢上前，欲朝他劈打去。吓得那群扈从连忙成犄角之势挡在郭亮身前，欲从犄角分之合围。
  “退下！就你们这三脚猫功夫还不够汤将军一合之力，不去自取其辱。”郭亮依旧谈笑风生，浑然不惧那杆梨花落。因为他笃定汤镇南不会伤他，时间或许改变一些东西却改不了性格。犹如当年一般！他表面那任性侠义还是掩盖不了骨子里透出来的那股英雄气，那时候郭亮就觉得他与这江湖总有出入。
  荆口一战后，汤镇南从了军，不问旧事。白雪退隐江湖，从此仙踪杳杳。宁白衣娶了萧清歌，遂了心意，却有了牵挂。江湖有落寞了许多，至少在这大江里少了许多江湖的味道。
  果不其然，这一枪停滞在郭亮头顶三寸处。他还是挣脱不了心里的束缚，抛不开心底的王法。
  “汤将军的枪法当属天下一绝，无人能出左右！十几年前是，如今更是！”郭亮赞道。
  话一落音，腰间一痛，汤镇南回手一枪，枪柄扎在他腰上。“就算你试探出我心中有无江湖又如何？这是存心招打的？”
  郭亮微微一笑：“能讨得梨花落一枪，不枉了。”
  “其实我更喜欢它另外一个名字。”汤镇南凝眉看着郭亮。
  “夺命枪？”郭亮不确定地道。
  汤镇南笑着点了点头。
  一点寒芒梨花落，飘洒漫天白雪飞。这是那时江湖对这杆枪的美誉。夺命枪则是在沙场上敌人对它的恐惧。
  刚不是一招使了出来，满是江湖气。轻蔑、挑衅……证明了他心里尚有江湖。
  原来这江湖只是不得已罢了。
  “说来也有几年没见宁白衣了，几年过去了，他的灵犀剑是否破冲虚？”汤镇南说道。有些事情过去了就让它过去了，留着记忆里珍藏，或许在某时某地想起来，他将成为最美的回忆。若是特意的把它掀开，反而不美了。
  “冲虚空盈岂有那么简单。不过自从荆口一战帮主败给将军后曾苦心修炼，剑法大有精进，隐约触摸到了无妄。”郭亮道。言语中却无欣喜，应该是紧紧触摸罢了，未堪破。
  “能触摸已是很了不得了，破了无妄，悟了冲盈空满。就可冲破壁垒，逃出樊笼了。”汤镇南惋惜的说。
  “等见了帮主后，将军便清楚了。有些事，不好说。”郭亮语气中透露着微微的悲苦。
  宁白衣的一群拜把子兄弟中，也就这郭亮提不了剑，打不了人，不识武艺。偏偏也就是他对剑意剑道的理解看法能和上宁白衣的意境。
  汤镇南不可置否的笑了笑。破了那一层壁垒，从此心性会渐渐淡薄，犹如俯视尘世，不在其中！
  当年赫赫有名的御剑山庄中有天才大能破了壁垒，从此除了手中那柄剑，心里已无它物，入了魔一样。传言御剑山庄的覆灭与他有很大的关系。
  宁白衣本就一个情种，能破，怕是也舍不得萧清歌。
  ……
  这时，姬妍牵着小石头下了船，走到人前。虽身着一身素衣道袍，但掩盖不了这绝世容姿。“萧清歌倒是个有福的人，嫁给了宁白衣那情痴。传说当年扶摇、凌波二人情同姐妹，那么姜白雪呢？莫非去了北疆？”姬妍问道。
  汤镇南诧异的看着姬妍。前几日对她说，等空闲了，就一起去北疆，给她一个交代。聪慧的她看来猜出来了一些事情，但非姜白雪。
  郭亮哑然失笑，见此女子牵着个小孩，应该是汤镇南的家眷无疑。孩子都有十多岁了，她却看着如此年轻。原来上天真的会对一些人特别钟爱的。
  只要是女人，总会对某些事特别敏感在意，不管过了多少年的陈年往事。
  “扶摇仙子从未去过北疆，这些年一直都在铜陵，从未离开过。”郭亮道。
  姬妍听完狐疑地望了眼汤镇南，便拉着小石头退到一旁。
  ……
  “研姨，那姜白雪是谁？你怎么这么关心她？”汤怀悄悄地问姬妍。
  姬妍带着汤怀走到河边，抚摸着他的头道：“那是一个很傲气的女子，十多年前在江湖很有名气，所有人都被她迷的神魂颠倒，称她为‘扶摇仙子’。”
  “你们曾经认识吗？”
  姬妍没有回答。有些事要避讳的，尤其是为人子，不当知。
  那时候姬妍在会稽山上，尚未踏足江湖中，许多事只是后来道听途说罢了。知之甚少，师兄们都特意避着，瞒着她，怕她伤心。
  更有传闻当年汤镇南退出江湖，入仕参军，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姜白雪。
  “研姨，北疆又是怎么了？”汤怀不做追问。
  “北疆呀！北疆那里有一个人，和你有莫大的关系。”姬妍说道。
  “奥！”小石头应了声，便也沉默了，紧紧牵住姬妍的手。
  ……
  汤镇南和郭亮续完旧后，所有的船只都拴好了。只让贾逵一同随行，其余人都留在船上。怎料姬妍也要一起通行，郭亮求之不得，汤镇南只得无奈的同意。
  嘱咐王大锤等人后，一行二十人便往南行。途中郭亮令人购买了一辆马车，给姬妍和小石头代步。
  现在正是桂花飘香，一缕缕花香随风轻送，芬芳了整条路径。
  西村上脚下也有了棵桂花树，听西村老人说这棵桂花树都有几百年了。每当这个时节，整个梧桐山都弥漫着阵阵花香。
  还记得去年摇下一片桂花，金黄铺地。树下众人的嬉戏笑声，一如昨日。
  不知小贝的剑法练的如何了？辛夷心情平复了没有？小风他们又抓了几只獐子野兔……
  莫约走了一个时辰，转过几个山坳，豁然开朗。出了坳口便是一片湖泊，三面环山，堤口向北开，万顷碧波，波涛滟滟。
  湖中心有几艘渔船正在打鱼，湖岸边荷叶里有人在摘蓬。
  山脚一排房屋错落有致，围水而建，参差几百户人家。鸡叫声，犬吠声，还有小孩的欢笑声，相应喧喧好不热闹。
  “好一处世外桃源！宁白衣还真会选地儿。说是归隐，还去说来享清福。”汤镇南笑着说。
  “将军见笑了。”
  “看来大江帮名散了，人心还是没散。”
  “我们跟惯了帮主混江湖，舔刀口子。如今帮主归隐了，我们自然也跟着，过着清闲的日子。”
  “怕也不清闲吧？真清闲了还能在大江上截住我？”
  郭亮尴尬地笑了两声。
  汤镇南也续加讽刺了。
  众人走到村庄中心大坪上，汤镇南停了脚步：“让宁白衣出来接客吧！”
  若是连正主都没露面相迎，就进门，要么就是恶客，要么就不够格。郭亮借宁白衣的名相邀，自己都已经登上门了。如果宁白衣不出来，怕是汤镇南就会扭头便走了。
  郭亮有些为难，也没辩解什么。尊重是相互的，汤镇南已经给了足够大的面子了。且不说他曾是堂堂朝廷二品镇南将军，就算是平常的武学宗师应邀也不止这架势。
  郭亮唯有硬着头皮往里回去了。
  村里来了客人，村里那群孩子都围了过来，又不敢靠近，远远围观着。
  汤镇南站在湖边柳树下眺望着湖面，对抱着长剑的贾逵说道：“这宁白衣也太矫情了！”
  贾逵一愣，感觉将军有点不一样，具体怎么不一样却说不上来。
  在他眼中宁白衣不过是个江湖草莽罢了，这派头未免太拖大了吧！又吃不准将军与他的交情，应和道：“是吧！”
  “说归隐，不理江湖事了。可带着几百号人，说穿不过是换了个地儿，水大王做了山大王。”
  说完，贾逵诧异的看着他。梧桐山似乎也是如此啊！又怎知大江帮这些人是不是也是那样？
  汤镇南见贾逵的眼神自知失言，汕笑了一声又道：“这里湖光水色，绿荫葱葱，是个宜人的好处。你说与梧桐山比之如何？”
  贾逵认真的思索了一番：“梧桐山好！”
  “好在哪？”汤镇南问。
  贾逵找不到比较，却坚定地说“不知道，我觉得梧桐山就好！”
  汤镇南哑然失笑。
  ……
  少时，郭亮领着一群人走来。
  为首着却是个妇人，一身青衣，只是寻常布料。除了一支金凤簪和碧玉手镯，以无他珠饰相称了。虽无外物相称，但也不减容姿。两道小山眉，浓淡适中哪须画？眉下杏花，清澈无邪。琼鼻小嘴，无一不美，只是岁月添了些浅浅的痕迹。
  萧清歌，宁白衣的内人，当年的凌波仙子。
  白云苍狗，岁月如梭！当年江湖中最惊艳的几个女子，如今却作了人妇。
  “妾身见过镇南将军！”萧清歌敛礼道，声如黄鹂，清脆悦耳。在二十年前江湖中最美的声音依旧那么动听撩人。
  “萧姑娘客气了。十多年未见，姑娘风采依旧！”汤镇南抱拳回礼。
  “将军见笑了，哪敢说风采，只求白发能少些就好。”萧清歌含笑轻言。看了看在车旁的姬妍、汤怀二人，问道：“那应该是尊夫人与令公子？”
  汤镇南正欲解释，姬妍开口道：“小石头去见过萧阿姨。”
  汤怀乖巧的折腰行礼道：“小石头见过萧阿姨。”
  萧清歌笑着受礼：“小石头乖，你大名叫什么呢？”
  “汤怀！怀念的怀。”
  萧清歌顿时眼中泛起水雾，勉强微笑道：“夫人是个有福的人。”
  姬妍微笑点头。
  萧清歌道：“诸位舟车劳累，府上已备好了酒席。里面请。”
  汤镇南脸上顿时敛去了笑容，转过头去，不去看萧清歌的赔笑。方才的其乐融融，瞬时间变得微妙紧张。
  沉默，连旁边不远处那群嬉戏的孩童都噤了声。
  少时，汤镇南叹了口气：“看来我错了，原来真是人情如水。老鬼，我们回去吧！”说完提着梨花落望外走。你宁白衣一个名头，就让我停下行程来这里。都到了你家门口都不肯出来，不便，难道出个门口都不便吗？羞辱人吗？
  每个人都有尊严的，更何况傲气如汤镇南。当年如果他能稍稍放下，圆滑一点，应该现在还是个二品将军。
  姬妍等人紧跟在他身后，贾逵走在最后。
  “将军请留步！”萧清歌急道。“外子确实身体抱恙，不便下床。绝无怠慢将军的意思！”
  汤镇南顿了一下：“宁夫人也请留步，汤某也有些事情要做，就不打扰了。”说完便不做停留。
  萧清歌知道，汤镇南这一去，只怕当年宁白衣和他一起闯荡江湖的香火情怕是断了。急忙冲到汤镇南前面道：“中书且留步，我这就使人背白衣出来。”
  汤镇南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能如此低声下气，绝无好事。既然确定汤怀的生母不是姜白雪，那么姬妍对萧清歌就毫无交情可言了。姬妍推了推汤怀，示意离去。汤怀刚想往前迈一步，又连忙缩了回来，回过头朝贾逵使眼色。贾逵双手一摊，翻了个白眼，指了指汤镇南。
  “胆小鬼！”姬妍暗骂。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叫骂：“快点！快点！别人都到门口了，还让躺床上。这是要让天下人嘲笑我宁白衣的待客之道？”一袭白衣被一对少男少女掺扶着跨过门槛，少年丰神俊朗，少女婀娜多姿，二人眉目十分相似。
  汤镇南回头一看，白衣还是白衣，白衣又不似白衣。当年白衣飘飘，潇洒不凡，有说不尽的风流，一双桃花眼惹出了多少无情债？如今却面色缟枯，精神萎靡，全然不见了当年那股韵味。不尽唏嘘，无尽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