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没料到会在这种地方遇到周子琰，神情一时讪讪。
  周子琰似乎也没料到一月余未见，林夏已经学会了夏朗那一套吞云吐雾的手法，脸上也是一惊。只是他一贯深沉，眸子里的惊讶一闪而过。
  “近来……你过的还好吗？”
  周子琰动了动唇，有千万句想问的话堵在嗓子眼儿，半晌后，只干瘪瘪吐出这一句。
  林夏的眸色暗了暗，抬手将烟头狠狠抵在垃圾桶上，用力按了按，这才自嘲地扯出一抹笑：“什么好不好的，凑活着过而已。”
  周子琰见她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心脏某个角落禁不住狠狠一痛——当他作出那个决定的时候便早已预料会有这么一天，可当他真看到林夏对自己淡漠的神情，还是觉得难受。
  原来，即便是料事如神的他，也有料不到的。
  “上次在会议室见你，有些话没来得及问你。”
  林夏敛了敛神，有些话在她心里憋了很久，原本是觉得没机会问出口，可偏巧今天在这里撞上他，也算是天意。
  “什么？”
  周子琰倒是摆出一副“你问我什么都会如实回答”的架势，林夏淡淡瞥了一眼，狠狠咬了一下腮帮子上的肉，痛感直达天灵盖，也算是借此下定决心。
  “你……你处心积虑谋划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林夏终于直视上周子琰的眼睛。
  他的能力有目共睹，如果说是这般谋划只是为了林家的产业，她是不信的。
  周子琰慢慢看着她，眼神一寸一寸从她身上游走，仿佛是要把她深深刻在脑子里。
  良久，他兀自一笑。
  “为了‘冤有头债有主’，为了一口气。”
  林夏挑了挑眉，似有不明。
  但很快，她便明白他话里的狠戾到底是为什么。
  一小时的休庭时间很快过去，她重新坐回到旁听席上。
  “……法官阁下，关于对林延生先生的指控，我们还有一项。”
  检方清了清嗓子，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我们指控林延生先生涉及二十年前一桩谋杀案。”
  此言一出，四座具是一惊。
  “不可能——”
  林夏忍不住“腾”地一下子从旁听席上站起，声音之大，引得法官也往她这里侧目。
  林夏很快意识到自己行为不妥，愣愣地坐回去。
  “二十年前的谋杀案？那可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不知检方有什么证据？”
  墨涛虽然从业时间比不得他老子，可打小就帮着父亲整理卷宗的他也是第一次听说检方会在庭上指控二十年前的旧案。
  二十年，足够许多事情烟消云散。
  根据我国的法律条例，一般违法事件，二十年早就过了追诉期，可若是刑事案件，就不受这种限制，更何况是谋杀案。
  出乎意料的是，检方并不是心血来潮给林延生扣帽子，反而是真刀实枪地拿出了证据。
  在检方一步步的描述中，林夏渐渐升起骇意。
  二十年前的那个午后，她在父亲办公室和小哥哥嬉戏玩闹的画面，再一次浮现在她眼前。
  她以为小哥哥久久不回是把自己忘了，害的自己躲在桌子底下许久，其实是因为，小哥哥在路过窗户的时候，看到了外面有一群人在追赶自己的母亲。
  年幼的他跌跌撞撞地冲出办公室，只为了能帮母亲打跑那些坏人，可没等他赶到，就看到母亲在河中无助地呼救。
  岸边，那些男人依旧笑着看热闹，丝毫没有下去救人的意思。
  小哥哥忽闪忽闪地眨着眼，天生的恐惧感使他不敢向前，他想去找人帮忙，可当他带着人赶到的时候，河面上浮现的，却只有母亲的尸身。
  警察说，母亲是不小心落水身亡的。
  警察说，附近没有监控，找不到追逐母亲的那帮人。
  警察还说……
  小小年纪的人儿记不住那么多，他只知道，母亲死了。
  许多年后，等他长大以后，他才知道，母亲死之前，曾为林延生签下许多欠条——那个男人哄骗不懂法的母亲做企业法人，为企业担债，又在公司风雨摇晃的时候，找来小混混逼死了母亲——这样，林家的债务便一笔勾销。
  林夏听到后来，浑身开始冒冷汗。
  她一直为父亲能在经济不景气的时候保住公司而引以为豪，直到此刻方才明白，一片繁华之后，是一条无辜的人命。
  “……这些指控都是含血喷人，我……这都不是我做的！”
  林延生慌张地否认这一指控，他的反应显然是在检方的预料之中，很快便传证人。
  当年的小混混，现在已经变成了老混混，在检方的几番询问之后，便老老实实供认了。
  林延生气得跳脚，直呼没有实证不能定罪，就在这时，传唤证人的小门再一次开启，周子琰昂首阔步地从里面走出来。
  林延生先是一愣，继而疑惑地望着他，半分钟后，才恍然大悟般醒悟过来。
  “你，你……原来是你！”
  林延生又气又急，神情随后变的颓然，之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变的期期艾艾：“子琰，原来……原来你就是她的孩子……可当初那件事，警方已经认定了是一场意外，只是意外啊！”
  林夏看到周子琰出场，一直以来隐隐的猜测被证实，但脸上还是掩饰不住吃惊的表情。
  “只是意外吗？”
  周子琰勾起嘴角冷笑一番，“当初不少人收了你的好处，一心只想以意外草草结案，好在还有人又良知，观测许多疑点，扛着压力立了案……这些年，这案子一直悬着，你心里一定也怕吧？可二十年过了，一直没有后续，你渐渐也就放了心。可你要知道，老天有眼，既然让我查到了这案子另有内情，我就一定要追究到底！”
  周子琰掷地有声，林延生一惊一吓，顿时嗫嚅，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这些年，你用我妈妈的命抵了这些债，又一步步将当年的小公司发展成现在的大集团，在你躺在钱上心满意足的时候，可曾有片刻想过，这是拿我妈妈的命换的？！”
  咬牙切齿地这些话，让林延生不知如何招架，坐在旁听席上的林夏看着周子琰因为愤怒而狰狞的面孔，心脏也跟着狠狠绞痛起来。
  原来……原来竟是这样！
  林夏听不下去，慌慌张张从位子上站起，推开门一路跑出去。
  五日后，在飞往美国的航班上。
  林夏随手滑动手机屏幕，一行黑字映入眼帘，她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反应，眼眶里已堆了层雾蒙蒙的东西。
  那是林延生的宣判书。
  九年。
  九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其实林夏也清楚，以林延生长袖善舞的手段，兴许只在狱中呆上一两年，便可借着身体不适申请保外就医，继而顺利逃脱牢笼。
  可当她看到这审判书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想哭。
  只是她不知道，这泪水，究竟是为了林延生，还是为了周子琰。
  突然，一股翻滚的酸意泛上来，她忙起身去洗手间，痛痛快快吐了一场以后，那酸意才渐渐平复下来。
  在美帝接应她的，是林皓翔。
  弟弟一见她，便拥她入怀。许久不见，连臂怀都壮实不少。
  在新买的公寓内，林皓翔帮她收拾行李，一边收拾一边嘀咕：“姐，你干嘛不直接去澳洲跟我一起住？非要来美国，还要我先飞过来帮你置办公寓，也不嫌麻烦……”
  林夏淡淡扫他一眼，长姐如母，一眼扫过去，林皓翔就老实许多。
  “我原来也没想这样，可听琳达说，周子琰一直在派人打探我下落。不得已，我也只能出此下策。对了，你来的时候，用的是哪张护照？”
  林夏心思谨慎，林皓翔冲她露齿一笑：“放心吧，我用的不是原名，他查不着的。得亏当年老爹未雨绸缪，多给咱们办了几个身份……”
  林皓翔刚说到这儿，想起自己触了姐姐霉头，声音也渐渐低下去。
  林夏知道，他是怕自己提起老爹惹得她不高兴，堪堪挤出一抹笑，道：“父母为子女，则为计深远。”
  “姐，你真打算一辈子不见他了？”
  林皓翔仰起脸，直直地望着她。
  在国内，姐弟俩那一场掌权纷争过去以后，林皓翔对林夏恭敬许多，没了那些虚头巴脑的算计，姐弟俩越发心意相通。
  林夏见他问起，神情一滞，“说到底，还是咱们先对不起他……”
  “可他又何尝不是害惨了你？报仇便报仇，何苦拉上你？冤有头债有主的道理，他不是最明白的吗？”
  林皓翔从鼻孔中发出一声冷哧，对周子琰的做法很看不起。
  林夏见他为自己鸣不平，心里倒是舒畅许多，刚准备说两句，那股熟悉的酸意再度升腾而起，她慌忙捂着嘴巴冲去洗手间。
  三五分钟后，当林夏从洗手间出来，却看林皓翔歪着脑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看什么呢？我脸上有东西？”
  林夏心虚地摸了摸脸，又转回洗手间，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愣是没看出什么端倪。
  “姐，你怎么又吐了？”
  林皓翔拖长了音调，语气里带着些许的捉摸不定。
  林夏好笑地看着他：“我舟车劳顿一路飞过来，还不许我吐上几回了？”
  林皓翔挠挠头，“倒也不是，可从我们俩见面，在车上你也吐，在餐厅你也吐，回来了你也吐……”林皓翔边说边扳起手指头开始数，最后扬起七根手指在林夏面前晃了晃，“只这两三个小时，你已经吐了几回，姐，你没事吧？”
  看着林皓翔一脸关切的模样，后知后觉地林夏终于觉察出几分不对，她怔怔地看着他，连声音都开始抖：“你帮我……帮我去买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