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三)
作者:卡卡桑      更新:2021-06-04 18:52      字数:2648
  到楼下散步的时候,方俞看到两个病人站在远处的吸烟区,一边吸烟一边讨论什么。她对这两个人有印象,他们经常在一起聊天,但总是窃窃私语,音量小得必须靠近他们一米内才听得清,仿佛在说些国家机密似的。他们一副警惕着身边经过的人,担心被窃听的模样,每次方俞假装经过他们也只听到一两句话。有的一本正经,有的云里雾里,有时一句话便让她震惊不已。于是方俞看到了机会,她假装要抽烟似的,走到他们身边并索要一根烟抽起来。让她奇怪的是,她居然对抽烟这个动作十分熟练,十足一个老烟民。虽然这让方俞感到困惑,侥幸的是,方俞娴熟的动作使得那两个病人对方俞卸下了防备,继续他们的聊天。
  一个人说道,生长的人难以保持纯粹。不是他们不想拥有,而是世界的介入,旁人的嫉妒让人们,让我们开始怀疑纯粹是一个什么概念。如同一个人问起,诚实是什么,善恶如何判定。事实上,世界没有生长,它只是一种历史循环。人们,我们才是循环内的,对道德,对审美,文化,对每一阶段自以为是的,在某些团体牵引下战胜了部分主观所形成的客观判断。只不过没有被批判的偏见主观,又哪来人们口中所谓正确的客观存在。
  嗯,有道理。另一个人点头道,如果相信某样东西,那么人们也应当相信并接受它自身拥有的双面性,即对立性。接受自己相信的东西是容易的,但要彻底无条件地接受它的对立面,便很难了。人们总是愿意相信美好的东西,下意识地忽略丑恶。就像相信上帝的人,会忽视恶魔的存在。相信天长地久的人,不会相信情有尽头。你看人们多愚蠢,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东西。他们该做的是,在相信并接受自己笃信笃信的东西之前,先接受它的对立面。如果人们想存生,必须先接受死亡。
  方俞认真地听着,她不敢相信从这两个人口中说出的这些话。虽然两人像是各说各话,但他们又在某些不可知的思域上达成一致的看法。烟已经抽完,他们留意到方俞仍站在那里,但他们没有派烟给她的意向,于是停止了交谈。方俞没有借口继续待在原地,她把烟头摁灭,然后安静离开。
  “欢迎光临”的门铃声随着门被推开响了起来。在病号服外套上自己衣服的她巡逻了一遍便利店,站在玻璃门前的冰柜前,从里拿出一瓶冰冻的无糖乌龙茶,然后走到收银台前盯着墙柜上一排排的香烟看了很久。
  有黑冰吗。
  万宝路爆珠吗。
  嗯。
  稍等。
  自从前几天为了偷听那两个病人讲话而假装抽烟后,一股难耐的躁动开始在心底起伏跌宕,仿佛有把熟悉的声音在脑里渴望着她向来拒绝的东西。而那种微小的想法在生根发芽,就像顽强的病毒开始感染她的脑部,直至每一个细胞被撕裂,在声嘶力竭地呐喊着对尼古丁,对酒精的渴望。她看着店员俯身伸手到柜台下托出一盒子,里面装有其他国牌牌子的香烟。
  店员指着一盒烟问道,这个吗。
  嗯。多少钱。
  三十。
  再要个打火机。
  三十二。
  店员接过钱,把烟递给她。一道道尚未愈合的刀痕,带着暗红的结痂,细长而整齐地排列在左手腕上。她看着那排刀痕,重新打量起面前这个年轻的女店员。约莫二十来岁,短发,皮肤嫩白,化着夕阳红的烟熏妆,单眼皮,眼神中透着冰冷的不可靠近之意,抹着朱砂红的厚薄适中的双唇。而那明目张胆的刀痕却在昭告天下般地发出求救,它希望有人把这具冰冷刺骨的身躯从深渊里拉出来。
  女孩仿佛留意到她的目光,问道,还要什么。
  四目交接的瞬间,她的的确确看到了女孩在深渊里发出求救的模样。她没有说话,只是在女孩面前点燃了根烟,然后默默转身推开门,“欢迎光临”再次响起。她站在便利店外抽着烟,看着远方天空从夕阳红的烟熏妆渐渐暗下去,夜幕低垂的天空成了另一副妆容,暗黑的烟熏妆让她终于想起那个被遗忘了的人。一些东西在体内存活过长,即便无益,也无法被彻底根除。与之相处太久后,倒说不出是否真的无益了。它俨然成了身体部分,给过她得益之处,同时在慢慢啃噬她。仿佛清除了它,某部分的自己就随之消失,她便不再是她。是恐惧造成的错觉让人困惑、止步,还是准确无疑的直觉在作祟,她开始重新思考,那个“我”该如何被确定。
  “欢迎光临”成了每天傍晚响起的声音。冰柜的玻璃门反射出同一个人的模样,同样的饮料被同一个人日复一日地取走。生活如同曾经的宋云,精确,安全,让人无所挑剔。这种如海面般平静,舒适的景象,正在海底翻涌起波澜起伏的真实。它被想遗忘的人遗忘,被执着探寻的人捕获。而它的狡猾之处,在于无论是被遗忘还是追寻,都不影响一个人活着。
  无糖乌龙茶被妥妥地放在收银台上,她看着女孩说道,照旧。
  女孩利索地从柜台底下抽出一包黑冰,递给她说道,三十。
  给完钱,她静静地转动着手中的烟盒站在原地,显然没有离开的打算。女孩也默默地站在原地。便利店里除了她们,别无一人。她们再次四目相视。谁也没有回避谁的眼神,仿佛她们早已知道这一天会到来,只是在到来前彼此做好准备,等待正确的时机。
  抽烟吗。
  好。女孩说。
  她们在“欢迎光临”中走到门外,站在角落边。她递给女孩一根烟,为她点上,也给自己点上,吐出一口烟后问道,你叫什么。
  单玄。女孩也吐出一口烟问道,你呢。
  香野子。
  你住院很久了吗。
  四个多月了吧。
  因为什么病。
  你看我像有病的吗。香野子笑道。
  那你看我像有病的吗。单玄也笑道。
  我有个很好的朋友,我们认识了很多年。她曾经跟我说过,有时候你坚持一些东西,一不小心便与世界为敌。
  与世界为敌。单玄念着这句话说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觉得比自己年纪大的都是大人,但自己到了这个年纪的时候,只会觉得彷徨不安,不知所措,觉得自己只是外表长大了而已。
  这是所有人都会经历的事。
  很多时候回过神来,我却对别人做了件连自己都讨厌的事,明明还想着自己绝不能变成那样。
  生活会确确实实地让人妥协。那些突如其来的事情,总是始料不及地发生和结束。那些不起眼的让你觉得无关自己,微不足道的东西会默默改变你,蹂躏你。不知不觉中,妥协只是你每一次的头低一点,腰弯一些。它如同一根细针,在你仓皇应对中刺穿包裹你灵魂的表膜,直至饱满的灵气泄尽。有一天当那些人暮然回首,生活已是面目全非。而他们早已身首异处。
  好一个身首异处。单玄感叹道,所以你也在与世界为敌吗。
  你说呢。香野子认真地看着单玄说,梦想会被现实打败。同样,现实也会被梦想打败,成为另一种现实。
  两人相视一笑,继续默默地抽烟。
  有些关系无法被定义。如同白天里放烟火,只听到冲天绽放的声音,看不见任何绚丽烂漫的光。但它确实存在。事实上,在这种关系里,每个人都带着目的前往,相会。界限从一开始就明确,并时刻被提醒。有些人,你要与他过招,为了看清自己身处何境。他们是带着任务出现。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