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五)
作者:卡卡桑      更新:2021-06-04 18:52      字数:2319
  昏沉中依然听见母亲在外头清洁整理的窸窣声,不知怎的她突然记起了母亲唠叨中的一句话。她说,她原本是不爱做家务的女子,如今是没办法。香野子琢磨着这句话,心里渐渐产生了疑问,她对母亲的了解是否真的如自己认为的透彻呢。对于母亲的过往大部分是母亲亲口诉说,而历经婚姻和事业失败后的母亲,以及如今母亲的真实想法和内心感受,作为女儿的自己又了解多少呢。她似乎从未问过母亲婚姻和事业对她的影响,只是一昧地听着母亲的种种抱怨,把失败的责任和怨恨归于家庭和父亲。如果母亲的抱怨是她不知所措中的情绪发泄,而非代表她的真实意识。
  想到这,香野子心里一阵难过,一直以来自己何尝不是对母亲过于苛刻。曾经的任性逃离,一意孤行最终都付出了代价,而这些代价不止是自己一人在承担,身边的人都在为了她而被动地承担。那刻,她突然对母亲产生深深的怜悯,她谅解了母亲,谅解了发生在自己身上不可避免的世事。
  醒来时天已经黑。睡了一觉病症似乎得到了缓解,香野子看见床头柜上放有几盒药,走出房间,客厅已被母亲收拾整洁,桌上摆放做好的饭菜。母亲侧卧在沙发上安然睡下。昏黄灯光打在母亲脸上,头发染的紫色已经褪去,鬓角露出新长出的白发。这几年,母亲比想象中老得更快了。香野子一声叹气,母亲与她一样,是对自己不服输的人。她们不允许瑕疵,无法承认失败,这些代价太大,注定要走更远的路。也许像方俞所说,人无法原谅的往往是自己。母亲的悔恨和责备,终究来自她无法原谅的自己。
  执着的人,需要牺牲更多。
  要不要给你弄点粥。母亲看着没怎么动筷的香野子问道。
  不用了。香野子摇摇头说道。她不想再麻烦母亲。
  安静地进食。香野子不时看一眼母亲,到嘴边的话语最后与饭菜一并吞下。那些对母亲的疑惑,疼惜依然无从说起。母亲与她一样,沉默吃饭。不懂得如何关心至亲的人,大概是遗传母亲的基因。每每一说话,便成了刺伤对方的弩箭,使对方误解。与母亲一同生活的日子里,因为一句话而互相伤害,又暗自愧疚的时候实在数不胜数。为此,在她有能力养活自己时,即刻搬出。她曾经以为,在有生之年能和母亲彼此谅解,和睦相处的日子是不再有的。
  然而,此时此刻。她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母亲强硬,严肃的盔甲下那颗柔弱的,一样需要被疼爱和怜惜的心。一颗在受伤却被视若无睹的心。母亲不仅是她的母亲,更是作为一名女子生存在这个严酷的现实世界里。
  你多吃点。香野子把菜夹到到母亲碗中,不好意思地说道。
  她想不起有多久没夹菜给母亲了,这种细微却有心的关怀早被她遗忘。从小被灌输尊敬长辈的礼教,渐渐成了形同虚设的过场路数。孩子被家长强迫要求的,不走心的礼节最后一统被成长后的自己蔑视,抛弃。在历经数年岁月的某一天再次被记起时,心怀感恩地完成曾经被自己蔑视的传统礼教。这是执拗的人成长的过程。
  她对自己驾轻就熟的动作心生愧疚,于是故意不看母亲,怕无法承受母亲的表情。母亲的筷子在空中停顿一阵,又夹起香野子递来的吃下。她想象到母亲当下的错愕,眼眶不禁湿润了。
  原本沉默的两人更加沉默,安静的房子变得更加安静。这种安静却让人心生暖意,仿佛躺在大草原上仰望夜空繁多的星时,身边有人陪伴。不需要互相了解,不需要交流,这个人却带来久违的熟悉和温暖,足以包裹自身被孤独感腐蚀已久的心。这是唯有亲人能给予的安全感。每吃一口来自亲人做的热饭,曾经的疼痛好像就被治愈了些,那些无法忘却的深谙之事好像只是一场又一场的梦,再吃一口就醒来,然后随风飘走。一切真实,冰冷,生硬的过往和旧人被热腾腾的饭菜包含,带入食道,在胃里消解,溶化。亲人给予的爱,如此简单,却强大。
  最近工作怎样呢。母亲问道。
  老样子。接了几个公司的项目。
  生活要规律,别日夜颠倒。这样对身体不好。
  嗯。知道了。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
  交谈断断续续。香野子问及姐姐的近况,她又想起了父亲,但她不打算向母亲提及,如同从不主动提及自己的状况。
  你爸。母亲轻声地冒出了三个字,却听得香野子心里咯噔一下,她不曾预料母亲主动提起父亲的事情。她看着母亲,示意她说下去。
  母亲继续说,你爸前段时间找我了。
  哦。还以为他早死了呢。香野子表现得若无其事般,又问,他找你干嘛,现在人呢。
  他想回来这边做点生意,来找我商量。
  哦。所以,他是要回来了吗。香野子想问的当然不是这个问题,她想知道的是父亲以这种突然的方式回来,母亲是否做好原谅他的打算。
  如果你爸想做生意的话,我会支持。母亲说道,而且,他一个人在外头也很不容易。他还说很想你。
  哦。走的时候那么干脆潇洒,现在不容易了才想起有个家。真是可笑。
  唉,都过去了。你爸妈都五十岁人了。何必再去计较呢,而且当初的事,也不能全怪他。很多事你未必了解。母亲连叹几声气说,我在电话里头答应见他了。
  香野子当然知道发生过什么事。但她决定不再说话,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或者问些什么。对于一个家庭,或者一段关系最终破裂的缘由,确实只有当事人才了解。个中孰是孰非,旁人甚至是作为女儿的她都没有权利去评判。但她知道一点的是,她的父亲回来了。她突然觉得,曾经一直处于四分五裂的家,如今好像要被一块块地拼凑回来了。
  那你想见你爸吗。母亲平静地,又似是小心翼翼地问道。
  香野子陷入沉默。见这个字像锥子刺入耳膜使她生痛,胸口被堵住般地难受。她深呼吸,调整状态。过了会她说,再说吧。最近比较忙。过阵子要去趟医院做检查。
  做什么检查去。
  香野子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喝汤。母亲见状便不再过问,安静地收拾碗筷走进厨房。香野子心里略感惊讶,原以为母亲会像以往那样,诸般追问或者一顿教训,不料今日母亲以这种温柔的方式对待她。人与人的相处,是微妙却实在的。你递予对方一杯热茶,对方自然感受到它的热量,饮下你交付的温暖,回馈你同样的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