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四)
作者:
卡卡桑 更新:2021-06-04 18:52 字数:2354
迷糊中接到母亲电话,被问及楼下大堂的密码时,香野子方然想起今日与母亲约好了来她住所吃饭。由于家里过生日按阴历计算而非阳历,在母亲的记忆里,今日才是香野子的生日。自从香野子研究星座,便留意到身份证上的阳历生日换算成阴历后,和母亲所说的日子对不上。母亲告诉她,那是填写她们的资料时写错了。让香野子疑惑的是,她的阴历生日倒是和她姐身份证上的生日对上了,而她身份证上的生日换算得来正是她姐的阴历生日。她不禁怀疑,母亲是否把她和她姐的生日混淆了。
有次母亲煞有介事地打开衣柜底下的抽屉,从锈色斑斑的方形小铁盒里找出一张泛黄的碎纸片,指着纸上的字念念有词道,她姐是阴历三月十四生,她是三月初一生,并告诉香野子当时形势混乱她怕记错所以写了下来。然而当香野子告诉母亲她的疑惑,母亲的语气似乎也变得不太肯定了。
人的记忆经不起推敲。越是久远的事情,越容易随着时间和自我意识的增减变成另一个模样。即便是反复回忆的片段,也经不起再三被审视和提问,终究产生质疑和困惑。如果母亲因为形势混乱写错的不是资料而是那张纸,那她的生日就无从考证了。看到母亲闪过的一丝疑惑,香野子便觉得再无必要追问下去。到底哪个是她的生日已经无所谓,真要错也错了那么多年,既然母亲那么说,便由着她吧。
呼吸困难的香野子抱着长抱枕把头缩进被子里,全身蜷缩得像子宫里胎儿的睡姿。她侧卧在床边不想醒来。空气闷热。从窗户吹进来的风带着外头热气不时撩动起遮蔽的窗帘,她浑身在发冷,仿佛体内的寒气与空气的温度在相互排斥。香野子严实地盖着被子,闷热使她不停出汗,汗水从每一个毛孔渗出,像遇到了寒流瞬间变成冰凉的水珠贴在她的额头,脖子,背脊上。
从海边回来后,香野子开始不停地打喷嚏,纸巾被一张张地抽出又卷成一团团堆满在床边和茶几上,连睡觉也要用纸巾塞住鼻子。原以为只是鼻炎犯了睡两天便没事,而今眼皮肿胀发烫,不断呼出热气,手脚使不上劲,发热的身体出完汗迅速发冷,头隐隐地在痛,像是有人钻进里面持续地拉扯和敲打。
香野子确定自己是病了。她把手背贴在额头。温度有点高,也许发烧了。从她记事以来,身体就像精密的记录仪在运作,只有每年的夏季和冬季,由于明显的换季使抵抗力减弱,于是引起扁桃体发炎,几天后是短暂的感冒和持续几天的低烧。此外除了经期期间的抵抗力降低导致的鼻炎,她从未发过高烧,更没试过着凉而感冒发烧。她一直相信身体有它自己的复原能力,她更确信身体受意识所控,会忠诚地贯彻它主人的意志。因此冷暖生病只做两件事,不停地喝水和睡觉。她从不主动吃药,更不愿跑去人山人海的医院,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意念被她和身体贯彻始终。
没想到这次生病会以这种方式突然来袭,仿佛是身体在对它的主人作出警示。香野子叹了声气,身体再精密也有出错的时候,归根结底还是自我意识出了问题。听到门铃声的她起身擦干汗水,穿上睡衣盖上披肩走出房间,经过客厅时她不禁皱了皱眉,心里生起一丝担忧,然而她已经顾不上这些,拖着疲乏的身体前去为母亲开门。
哇!母亲一边放下装着新鲜菜肉的袋子一边皱眉大声说道,怎么这么乱啊!地上这么脏多久没打扫了啊。
果然,担忧成真了。听着母亲的唠叨,香野子深吸一口气,心里一边烦躁一边不得不佩服的料事如神。值得庆幸的是,她对她母亲的了解一如既往。无论记忆多么不可靠,她病得多糊涂,眼前这名女子如假包换是她的母亲。香野子不回话,她点燃一根烟蜷缩在沙发上,用披肩裹紧身体。看着母亲环视四周,面露难看之色,她已经猜到接下去将发生的事情。准确来说,应该是母亲将要发表的所有言论和所有举动。
知女莫若母这句俗话套在香野子的母亲身上似乎行不通。从母亲口中得知,母亲对她的了解只能算是掌握了她某些生活习性和性格特征。至于她的逻辑思维和真实想法,母亲不得而知。大部分时候,香野子只让母亲了解那些她想让母亲知道的事,并甚少提及自己的真实感受。年少时曾怨过母亲对自己的不了解,成人后才明白了解实在太难,它比爱更稀罕。即便同住十几年,如果自己拒绝袒露,又岂能渴望被了解,更怨不得人。而即便双方愿意袒露,能准确无误传递到的了解又剩多少。
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可以这么脏乱!?真想不通你是怎么受得了!看看这地上的头发,桌上一堆纸巾,衣服乱堆在沙发上,书堆得到处都是。母亲不放过任何她看着不顺眼的细节,喋喋不休地说道,鞋子也乱放,烟灰缸满了也不清理。啧啧啧,你这点怎么一点不像我和你姐呢!?出门倒是看你打扮得整整齐齐,家里却乱得不成样。反差怎么那么大呢。
母亲一边唠叨一边收拾房子,像个严谨而敬业的演员,台词不失毫厘,动作娴熟到位,仿佛做了无数次彩排后的正式上演。她再次庆幸母亲是如此浅显易懂的女子。这样的女子,每一个反应都能被预判,因此容易被操纵和利用。母亲和她姐,和世间大部分女子一样,她们活在盒子里,规规矩矩地过着自己认为应该的生活。她们不像盒子外的自己,从不按理出牌,在无尽头的路上恣意挥霍自己的情感和时间,过自己想过却看不见光亮的日子。
身体的不适使香野子抽不完一根烟便按熄在烟灰缸里。她迷迷糊糊地听着母亲的自说自话,全然失去了往常的反驳能力,只是默默地用纸巾堵住一个鼻孔坐躺在沙发上。
母亲见到香野子的一反常态和疲劳样子,她停下手中挥动的扫帚问道,不舒服吗。
香野子轻微地点了下头,有声无力地说,可能发烧了。
吃药了没。
香野子摇了摇头。母亲走向她摸着她额头说,烧那么严重怎么不吃药。
不吃了。休息下就好。香野子看着正打算去找药的母亲,又说,不用找了,家里没药。
一个人住家里不备点药怎么行。母亲看了眼香野子又狠狠地说,病了还抽烟!?这么大了还不懂得照顾自己。
香野子没说话。母亲看着香野子的样子,神情仿佛平静了下来,她降低音量问道,那还吃不吃饭呢。
嗯。香野子边拖着身子走回房间边说,我去躺会。你弄好了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