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崇义坊，王鉷府第。
  王鉷闭着眼睛，身覆罗衾斜倚在卧榻上。屋外的风雪似乎已经停了，偶尔从屋檐下传来几声麻雀的啾鸣，伴随着屋瓦上积雪的簌簌滑落声，打破冬日的寂谧。房间中央放置着一个炭火盆，炽热的炭块堆叠在一起，不时发出噼啪地爆裂声，赤黄色的火苗映亮他的脸庞，屋内浮动的热流令人昏昏欲睡。
  然而他并未睡着，而是在心中盘算着今年如何足数凑起上贡给宫廷的那一百亿缗钱。自从几年前升任户口色役使以后，就难得再有这样的须臾清闲。
  户口色役使负责按户口征收赋役。天宝年间，天下承平日久，玄宗厌倦理政废弛朝事沉湎宫闱，宫中用度也日渐奢靡，宴饮挥霍费钱无算。他便借此投机经营巧立名目，加征百姓的税赋充盈国库，来保证宫廷的日常用度开销，以此逢迎圣意。
  （注释：缗，本义为穿铜钱用的绳子，也代指成串的铜钱，每串一千文。）
  及至去年，他又在李林甫的举荐下兼任了御史大夫。虽说这是御史台内的最高官阶，然而王鉷心里清楚，这其实只是李林甫为了牵制杨国忠而赏给自己的一个空名头。早在天宝初年，御史台的实权就已经为李林甫所掌控，御史大夫的权力也被随之逐渐架空，成为虚有其职的摆设。御史台内虽然也有一些清流官员联络京外官员参劾李林甫，然而在李林甫的残酷打压下，却均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王鉷并不关心这些官员的生死，在他看来，他们就是一群饱读诗书满腹道义的痴癫之人，在变幻莫测的朝局中如同蝼蚁。
  他担心的是李林甫是否也会用这些阴险的手段来对付自己。如今，自己已然深获圣宠身兼数职，在长安城内权势日盛。这种状况难免会引起李林甫的猜疑和妒忌，李相是否会暂时与杨国忠捐弃前嫌，联合起来先置自己于死地？要知道，官场之上向来没有情分亲疏，只有利益博弈。韦坚、杨慎矜、王忠嗣等人的下场便是前车之鉴。想到这里，王鉷不禁又轻捋长须陷入沉思。
  然而，一阵从走廊方向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紧接着，房门前又传来几下轻微的敲门声。
  “是谁呀？”王鉷嗓音干涩地问道。
  管家的声音随即在门后响起：“老爷，是京兆府的萧府尹遣人前来探视。”
  王鉷慵懒地坐起身来，朗声说道：“进来。”
  房门应声打开，管家躬身而入，紧跟在他身后是一个头戴幞头帽身着袍衫的年轻才俊。
  年轻才俊将手提的漆木食盒轻放在茶桌上，目光机敏地在屋内环顾一圈，随即将目光落在王鉷身上。他在房间中央站定，谦恭地拱手说道：“在下是萧府尹手下的书吏曹渊，见过王大人。听闻王大人身染疾恙，我家大人甚为灼虑，本欲亲自探视，然困于京兆府内事务繁多，因此只能派我代为拜谒。礼数不周之处还望大人海涵。”
  接着，他侧身用手指向漆木食盒，说道：“盒内所盛之物是四对老山参和两对鹿茸，萧府尹特意嘱咐在下带过来，以作滋补。”
  王鉷微微地点了点头，挥手示意管家退下。管家恭敬地轻鞠一躬，带上房门退了出去。
  王鉷抬手对曹渊说道：“曹书吏请坐，此处只有你我二人，那些繁文缛节和客套之言就免了罢。萧府尹遣你前来代传何事？直言便可。”
  曹渊也不尴尬，他微笑着从茶桌前搬来一只雕花坐墩，紧挨在榻边坐下，说道：“王大人既然言已至此，那在下便直言相告。御史台内有一名御史中丞名叫杨嗣昌，王大人应该知晓吧？”
  王鉷皱起眉头，语调沉缓地问道：“你是想说昨日杨嗣昌御前参奏搅动朝堂之事？”
  曹渊抚掌笑道：“不料王大人不出府门，也尽知朝堂之事，在下佩服！”
  王鉷说道：“杨嗣昌弹劾奏凯还朝的高节度使，弄出这么大动静，就连长安城街头巷尾的百姓都知道了，我又岂会不知？”
  “是啊，他不仅参奏了高节度使，还叩请皇上将此事交予他继续严查。”曹渊眯起眼睛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