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威莫测，慎言。”李林甫闷哼一声，又提笔继续在折笺上疾书起来。他的手背虽说因年迈而布满褶皱青筋凸起，但却丝毫未曾减弱落笔时的遒劲有力。
  “是，下官出言冒失。”吉温自知失言，立即低声说道。与此同时，他又下意识地朝身后敞开的帘幕瞥了一眼。
  李林甫不动声色，笔锋熟练地在黄麻公笺上游离扫动，不疾不徐地说道：“若不是高仙芝通晓西域军务，又适逢西北情势趋紧，则他此次很可能会被削降官阶伤及筋骨啊。”
  吉温闻言，心头骤然一紧，眉宇也随之倏然挑动。他将右手轻伏在书案上，俯下身去沉声问道：“李相何出此言，难道……？”
  李林甫没有停笔，而是将目光斜睨向政事堂的帘幕。
  吉温当即会意，连忙放轻脚步走至门前，将厚重的绒布帘幕拉下来遮住门口。
  李林甫将草拟诏书的最后几个字写完，旋即顿笔缓缓合拢折笺，将手中的细狼毫搁在面前的一件白瓷弧形笔山上。沉吟半晌后，他才又开口说道：“萧炅昨夜以信鸽传报：经京兆府所属的衙下捕快侦知，昨日退朝后，圣上曾秘密派出不良人散入到城中各处打探消息。以这些人的手段和渠道，高仙芝诈和违约屠灭石国之事，恐怕已经为圣上所知。”
  （注释：唐玄宗时始在京师长安置京兆府，其行政长官称为京兆府尹，官职为从三品，负责京畿治安。其时萧炅任京兆府尹，与李林甫关系甚为密切，吉温即为萧炅向李林甫所举荐。）
  吉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眼神中不禁也浮起一丝忧虑。
  李林甫继续说道：“高仙芝是老夫向朝廷举荐的，倘若圣上龙颜不悦降旨责罚，那老夫便也难辞其咎。”
  吉温眨眼说道：“依下官料想，事态应该还不至于此。圣上今日既然私下召见李相商议御边之策，则间接说明圣上并未因此事而迁怒于您。”
  李林甫面容疲惫的摇了摇头，说道：“天意从来高难问，你对圣上的了解还是太少了。当今天子胸有城府，从不愿将内心之喜怒轻易示人。倘若以常人之心度之，则会谬以千里。”
  李林甫永远也不会忘记，唐隆元年（710年）时，蛰伏于暗处韬光养晦的玄宗在韦后一族全无察觉的情况下突然出手，联络禁军在玄武门发动政变，将韦家氏族及其党羽诛杀殆尽。喋血宫廷，那是何等的隐忍谋略与果决冷酷啊。
  （注释：唐隆政变，是唐隆元年［710年］，由当时的临淄王李隆基和太平公主于帝都长安城共同发起的一场宫廷政变。李隆基以禁军杀了韦后、安乐公主，并彻底剿灭了韦氏集团。这次政变后，即位不足一个月的李重茂退位，李旦复辟为唐睿宗，李隆基被立为皇太子，于两年后正式加冕称帝，是为唐玄宗。）
  “那圣上此举的用意是？”吉温困惑不解地问道。
  李林甫轻叹了一口气，声调短促地吐出四个字：“既用且防。”
  吉温的神情逐渐变得凝滞起来。在他的印象中，李林甫一直是统掌元枢心思诡谲的权臣。可是这一次，他却从李林甫的眼中看到了惶惑。
  “既用且防。”李林甫在心中又默念了一遍。这既是鞭策，亦是提醒。年事渐高的玄宗虽然已经很少过问朝事，但却绝非昏庸无能之属，李林甫已经在朝堂上侍奉玄宗数十个春秋，这一点他最为清楚。
  “可圣上毕竟还是准许了任高仙芝为西征统帅，李相不必太过焦切。这偌大一个中书省，哪能离得开您呢？”吉温舒眉宽慰道。
  李林甫对此不置可否，他收回目光，又从书案上拿起一本襄州刺史的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