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州本是贫瘠之地，欲往东都，官道过了山阳城便要翻越横亘其间的空桑山脉。那空桑山山势陡峭又绵延百里，并不好走，好在恰有一处山坳贯穿，否则，往返两地的车马费时费力，须得绕行甚远。
  那山坳可说是通往东都的必经之道，却因人烟稀少仅有一间茶水铺子供商旅歇脚打尖。
  几根圆木随意搭在两面断壁之上，上头再盖些草席扎紧，这铺子便算成了，可说粗犷得很，还没有牛肉小食，除了茶水，只卖烙饼。
  铺子里有个矮骡子男人只管光着膀子挑水烧水，不爱说话，但他那又跑堂又收账的掌柜婆姨可不得了，是远近出了名的长白条，虽说是个徐娘半老，但手脚利索又能说会道，所以，这铺子光靠着没啥本钱几碗茶水，挣的银子也足够养家糊口。
  此时天色不早，那掌柜收了一桌茶钱又好意笑着催促道：“可不敢说慢走，还得劝几位贵客走得快些，莫要逗留，这世道虽说太平，但听说山里入夜跑出过大虫，就在前月，还咬死了人！”
  那几人道谢离去，掌柜用围裙擦干净了桌子抬头，又看见来了辆堂皇马车，那马车屁股后头，还跟着三五膘肥体壮的骑马护卫，一看便知是春日里携美出游的富家翁。
  那掌柜笑脸相迎，掀开珠帘先下来的却是个花甲老翁，而后又跟着清冷女子。
  这女子双眼乌黑发亮，嘴唇也小巧红润，长肤白出落，让人啧啧叹气不免想起自己当年。那掌柜寒暄几句便请二人坐下，可那富家翁眼光高，取下车上自备风炉茶水，又放下锭银子说道：“不劳小娘，小老儿歇歇脚便走，这银子便当是占了宝地了。”
  “看老爷您说的，哪能收了银子不给茶的道理，邻桌的几位镖爷不也得解乏不是？”说完，便又听她笑着冲里头喊：“贵客五位，只沏碗三茶！”
  那富家翁点了点头，伸伸腰揉了揉腿脚，说：“要说这春茶，还得是江南的好，老朽特意托人从黄记买了些，又备了得泉水来煮，不妨尝尝！”
  那女子点了点头却未见多说，举手投足都颇具有大家风范，若是能笑，定然妩媚，富家翁又道：“贤侄女有所不知，这里，当年本是处名为百鬼哭的关隘，因为山风刮过垭口，总让人觉得听见了百鬼夜行时的凄惨哭声，后来，太祖亲征古越国，千军万马硬是把关隘给踏平了，再无鬼哭，古越国成了我北燕越州之后，此处也没再修葺，你看这茶水铺的断壁残垣，当年战况，依稀可见！”
  那女子放下茶杯，“听闻梁世叔能荫公祖上，便是当年梁家反了古越，在此里应外合才得以封列五姓，婵儿也只是听说，也不知说得可对！”
  “对！”那姓梁的富家翁也不管人语气平淡，神色颇为自傲，又道：“贤侄女且放心，虽说我梁家如今算不得得势，但在东都还有些情分，又以贤侄女外秀慧中，定然胜过那所谓的东都十美，到时候，若真能入得东宫，还望莫要忘了老朽今日才好。”
  那女子口说岂敢，之后，二人又不咸不淡谈论一阵，便见一骑快马疾驰而来，激起一道烟尘。
  来人手持马鞭，身披驿使轻甲，下马二话不说便进屋取了水喝，就听那婆姨说道：“军爷这是做甚，再急，也不耽误打尖的工夫不是！”
  那驿使也不多话，只在人身上揩油摸了两爪，翻身便又要上马，可惜一脚蹬空险些摔倒，他晃了晃脑袋，以为是自己行得急脱了力，又知再反复试了几次都爬不上马背。
  那掌柜的见状，口呼“这是为何？”便上前去搀，谁知才撑着人后背便见那驿使脑袋一歪，索性昏了过去。
  身旁看戏的几位护卫本在偷笑，又有人暗呵一声不好，可随即，也都迷迷糊糊钻了桌脚。
  那掌柜转过身来，笑着说：“这浑人，见了女人便迈不开腿了不成？”她掀开那驿使，却见手上拿着柄见血的短刀，歉意说道：“几位继续喝茶，莫坏了兴致，反正这空桑山晚了也不能再赶路，不都说了嘛，有大虫，才死过人！”
  众人听得头皮发麻，又见里头那矮骡子拿了把铁锤出来，朝着几个软倒在地的护卫脑袋上便是一阵猛砸，顷刻间黄白满地，除了骨肉碎裂，再听不到半点呼吸。
  那富家翁吓得脸色惨白，这道自己常走，几乎每年都去东都一次，可从没听说过茶水铺是家黑店，他懦懦不敢吭声，便见那矮骡子从驿使身上掏出封书信，揭开封蜡又睁着眼珠看了半响。
  他那婆姨伸手抢去，骂道：“你个没卵子的东西！难不成眼睛瞅瞎了便能识字？”
  那矮骡子摸着脑袋呵呵一笑，掌柜的又换上张笑脸盈盈走了过来，“老爷，奴家也不识字，要不您行行好，帮我掌掌眼？”
  那富家翁颤颤巍巍接过密信，指着信说：“小娘你看，这儿写着：越州岁供春茶两车，不日送抵东都。”
  “嗯？”
  掌柜的轻一皱眉，便见那矮骡子男人又一铁锤砸下，那富家翁当下便开了瓢，半张脸摊平在桌上，抽了两下便再不动弹，那男人呸呸说道：“大当家的，这老小子骗人，明明多念了好几个字！”
  掌柜的抬手要打，又惊喜说道：“哎，这里两位公子居然还没被药晕？可是奇了怪！”
  那锦衣公子一脸的无奈，苦着脸说道：“不瞒姐姐，我倒是想晕，可喝了十几年，你这茶水泡过脚难喝不说，还有一股子轻淡的药味，弟弟我实在喝不下！”
  那掌柜噗嗤一笑，“岂不正好，弟弟读过圣贤书，来帮姐姐认认字，可得看清楚了别念错，这矮骡子动手我也拦不住！”
  那公子瞪了一眼身后书童，本来想走来着，非要看看热闹，这下可好！他展开信纸，念到：“古越遗孽反，山阳兵变。”
  几人站在官道上回望，果然，夕阳下的山阳城升起股股冲天黑烟。
  那公子道：“若是猜得没错，姐姐多半也是古越国人吧？”
  那半老徐娘对着晚霞柔媚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