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洒扫，朗镜不可悬尘。”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在宫里的各个地方清洁打扫，凡是原先如镜面一样清朗反光的地方（就如瓷器、地面、铜镜…），都不能因为沾染上了灰尘而失去原来的光泽。
  这句话是年玉鬓还是个孩子时，他的父亲用来训诫他们姐弟三人的，意思是让他们要永远坚持道义，不能因为受到俗世侵染而失其本心。
  就如《孟子》名篇《鱼我所欲也》中讲的一样，从前为了道义宁愿死也不愿接受别人的施舍的人，如今却为了住宅的华丽却接受了它；从前为了道义宁愿死也不愿接受别人的施舍的人，现在却为了妻妾的侍奉却接受了它；从前为了道义宁愿死也不愿接受别人的施舍的人，如今却为了让所认识穷困贫乏的人感激他们的恩德而接受了它。这种行为难道不可以停止吗？这些行为就叫做丧失了人所固有的本性。
  可如今却被他当作训诫内侍们的规矩，想来有些大材小用。
  “那你可知道这句话还有什么意思？”
  “奴才想这句话大约有着质本洁来还洁去的味道。古人言梅花是花中君子、寒岁三友，也是因为它雪天盛开，落在雪地，从生到死都未被咱们人世污秽沾上的。年公公希望咱们也能和镜子、梅花一样，干干净净地来，也干干净净地去。”
  这内侍的解答让年玉鬓眼前一亮。他能从明镜不挂尘埃联想到梅花纤尘不染，想来也是有一定的才情修养，而其中字字句句皆符合年玉鬓心意，想必也是个玲珑剔透的妙人。
  “你可有读书？”
  “奴才是家里穷才被卖到宫里换粮食的，不识字、没读书。”
  “那上午侍奉的时候为何还故意避开书桌？”
  没读书、大字不识的内侍怎么会有如此见解，就算是其天资聪颖，也不可能无师自通。
  “管教奴才的老太监教奴才只做会扫地的笤帚、会扑灰的抹布，旁的就要和寺院里的石头人一样，有眼睛不张望，有嘴巴不胡言。”
  如今自己在宫外要操心的事情越来越多，陈士阁暴死，杜桓比又是王氏眼线，现在若是不能选一个继承自己衣钵的小徒弟，怕是分身乏术。眼前这个内侍倒有些本事，若是能收为己用再加以调教，用不了多是时间便能远超陈士阁。
  “你知道陈公公吗？”
  “他是您的徒弟，老太监说是因为冲撞凤架被处死了。”
  “那你觉得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虽然很多奴才都感念昔日陈公公的照拂庇护，奴才自己也受过他的恩惠，但奴才觉得陈公公不是个明白人，做不成大事。”
  “为什么？”
  年玉鬓装作愠怒，问话的语气也变得僵硬不少。
  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徒弟，年玉鬓哪里不知道陈士阁是个糊涂人。平日里洒扫伺候的奴才偷懒，他也不过在嘴上训斥几句，底下奴才都知道陈公公是个老好人。而自己也知道他心性善良单纯，上边皇帝不责罚，自己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或许也因为如此，陈士阁活着时糊涂，死得也糊涂吧。
  “奴才进宫侍奉，做得好不用主子奖赏，因为那是本分。做的不好一定要罚，因为那是规矩。陈公公心慈，但却不知本分和规矩，若是在宫外定是个极好的人，但在宫里却不行。”
  “你叫什么？”
  “奴才叫如意，是老太监赐的名儿。”
  “以后跟了我哪能顺心如意，你叫玉镜罢。这玉镜和如意一样都是用玉琢磨出来的物件，而我也希望你能牢牢记住本分规矩，切勿玉镜蒙尘。”
  那刚得了新名字的奴才也不像旁的奴才那么兴奋，只是答了一个“是”字，跪下给年玉鬓磕了三个头。
  看时间不早，年玉鬓又领着玉镜回去，此刻这个因为家境贫寒被卖到宫里换粮食的年轻人，将要开始不一样的人生。但这段新的人生或长或短，就全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上午的公务堆积如山，陛下随意吃了几口便又回了书房。等玉鬓、玉镜二人回来，皇帝已经伏案工作许久了。至于桌上的折子公文，像是已经被收拾过一样。
  “玄臣找到了？”
  听到皇帝问话玉镜顺势跪下，看着到从容不迫。只是膝盖磕着地面的声音，响的很。由此倒也能看出玉镜虽然少年老成，可依旧还是个孩子。
  “虽还没教他什么，但往后在书房里做些杂事倒还可以。”
  皇帝把手里握着的朱墨毛笔隔在右手边的笔架上，上下打量玉镜，像是在准备最后的审核。
  玉镜的相貌乍一看只能说是平平无奇，不过是张大众脸。但若仔细盯着看，却越看越觉得亲近熟悉，就像邻家的哥哥一般。再看其两肩纤薄瘦弱，怕是身量还没长齐。
  “玉镜你看朕收拾的书案怎么样？”
  皇帝一手隔在面前摊开的折子上，另一手指着胡乱堆成的小山，虽然是在问玉镜，但却似笑非笑地看着站在一旁的年玉鬓。
  “奴才收拾的齐整，但却难以合乎陛下心意。”
  “这是说我堆得凌乱呐，这奴才有些胆子。”
  皇上突然笑出声来，他想起当年第一次问陈士阁这个问题、第一次问年玉鬓这个问题的时候，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陈士的阁憨直、年玉鬓的睿智，如今又加上了这个小内侍的善守分寸。
  “妄议陛下是你当得起的？活都不做还要你作甚么。”
  听到年玉鬓训斥，玉镜急忙起身弓着腰挪到陛下书案前面，头也不抬地开始整理上面的东西。但他并不是简单地堆堆放放，而是将收齐的一摞摞东西拿到附近空着的书架上。等桌上的东西被腾空后，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块手帕，又往上面滴了一些从怀里取出的玉瓶里的液体，仔仔细细地把书案抹了一遍，再用那没沾上液体的那面又重新擦了一遍。
  原本灰头土脸的书案顿时如重获新生一般，暗红色的木头桌面上挂着犹如珊瑚玛瑙般的光泽。
  “年公公教导奴才们的第一条就是：宫里洒扫，朗镜不可悬尘。”
  好一个朗镜不可悬尘，好一个玉镜御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