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苍天有泪
作者:龚景仕      更新:2021-06-04 05:15      字数:12255
  “舵爷,以前我打猎打了只肥大的野鸡炖了钵白漂漂的汤招待朋友。山珍海味,美酒佳肴,说得上是一道好菜。”
  “没错,是道好菜。”汉胡子应道:“这与我们讨论的问题有关系吗?”
  有没有关系,彭其彪不置可否,他继续说他的故事,“可是吃着吃着,吃出了一只蚊子,我一下子愣住了:一道好菜,还有一份好心情,都给这只蚊子败哒。我想,这菜,是留,还是泼呢……”
  汉胡子“咝”了一声,显然,他已多多少少听出了彭其彪的弦外之音,“是啊,是留是泼,还真有点杨修吃鸡筋的意思,弃留难断呢。后来呢?”
  “还是我那位朋友,一语定乾坤,一道好菜,怎么可以因为一只蚊子而废弃呢。”
  嵇春华带头鼓起掌来,“一道好菜,不可以因为一只蚊子而废弃,圣人之语,哲理名言哪!”
  汉胡子站起身,他只是大睁着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彭其彪看,一句赞赏的话也没说……他娘的,这小王八蛋,入道时间不长,道行却不浅,正题挨也没挨,看似全他娘扯蛋的话,却不声不响的揭开了盖子,让你将他瓶子里的景物描得个一清二楚,并且他的高明之处在于,以后扯出么得针头线脑尿骚鱼腥的,全都与他搭不上边。臭小子,照此下去,得道成仙,不是明早后晨的事还么得!
  “咹,我这胸口疼的毛病又犯了我得去床上躺一会儿,有啥事儿,夫人,其彪还有大家伙儿商量着办。”汉胡子说完,拄了拐杖,向一侧房门走去。这一走,他那意思谁都瞧得真切,敞开口子让水流哩。
  “舵爷稍等!”嵇春华叫住了汉胡子,上前伏在丈夫耳边低声道:“其实我也晓得,二毛子弄出的是啥事,斤两何个都清楚,只是……算啦,得个教训,跌一跤,醒个头也值得。”
  当着众人面作假,这样汉胡子很没面子,心里窝着的火,不是几句好话就抚平得了的,他没好气道:“你到底想说啥嘛!”
  “你轻点要得啵,你窝火,我也窝火,大家伙也都窝火,有么得办法呢,何个叫他是我堂弟,是你叔伯舅子,是从咱们同生共死打江山的人,咱不救,说的过去吗!做掉他,这很容易,过后只怕是有人骂咱们忘恩负义,戳咱脊梁骨哩!”
  “行啦,做都做哒,再说这些,多余!”
  “你听我把话说完嘛,既然事情已经出哒,你知我知大家知了,就不能不做出个样子来,要不然,往后说话还何个听,箍掉桶散架,豆泼不好收。”
  “现在醒啦,既知此时,何必当时!这屁股你擦!”
  “好哇,叫我擦,我就擦,在老娘这儿,跟你说,国家大事也不是个事!老码头搬运码头,行管账房差不多都是他金钩李胡子一手而来,有漏洞没漏洞的,何个说的好,就让二毛子去做账房,这叫轮流坐庄,不愁他金钩李胡子不依。吓,二毛子惩罚哒,你我心病治好哒,大伙心里平实了,这叫啥,这叫刀切豆腐两面光,皆大欢喜!”
  汉胡子一听,一脸的霜立时就少去了一半,“主意是好主意,就怕二毛子寨子里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日子过惯了,下去,不乐意。”
  “没事的,眼下情况,何址容得她挑精捡肥的,二毛子是个明白人,个中情由,他懂。”
  想想也是,能够保住一条小命,算他二毛子已经烧高香了,还能有许多要求,“这事,你跟其彪商量一下。其彪这娃,已经不是干杂役的小沙尼,他已经得道成佛了。让他帮着捏主意,准没错。”
  汉胡子进房休息了,嵇春华还站在那儿,想着将才汉胡子末尾那几句话,心里很不是滋味,暗暗骂着二毛子:不争气的东西,钓鱼不成跌进河,给人家让出了道儿,再要扳回,只怕是吃奶的劲也得使上哩!她当然不会如汉胡子话的意思去跟彭其彪商量,当着众头领面,搬架梯子给人登的事才不是她嵇春华干的!转身,看着二毛子还五花大绑的捆着,大家伙儿无一例外的看着自己的脸寻答案,她就慢慢悠悠走到神堂下,一屁股坐到了除了汉胡子何个也不敢沾边的红木太师椅上,垂着眼皮,玉手轻锤自己肩头,声音不高,却能让大堂里的每一个人都能闻到那股子如雷贯耳的劲道···“这马跑得太快也不是么得好事,看着肩头给颠的,酸酸的···二当家的,还不给姐捏捏,存心看姐难受不是···
  十二大金刚看到大赦令出,蜂拥而上,三把两把就给二毛子解开了绳子。自然,就有人给他掸灰,就有人问候,就把坐进轿子的人一脚泥巴的事扔到了爪哇国。
  “俺就说嘛,二当家的天庭饱满,地阔方圆,是个大富大贵人物,逢凶化吉,遇瑞星祥,这不,楷去泥巴金子亮不是。”有人开始溜光拍马。
  “幸得俺多了个心眼儿,这绳子,咱没勒紧,这不,这会儿了,淤血都没生一块。咱就晓得,凡人遭得罪,仙人捆不得!神仙发哒火,人间绝烟火。晓得啵?”
  ······
  肉是肉麻了些,可对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二毛子来说,还是受用的,这倒不是给块肉吃醉嘴就肥的事,而是他们的话传达了有一个信息:青山依旧在,树大根未移,他二毛子那一亩三分地,一块土垃圾,没动在那儿。
  历此大难,毫发无损,得此美满结局,盖因这个半躺半坐在太师椅上的娇小女人力挽狂澜所赐。如果不是众人在场,不是还顾着二当家的名头及应有的威望,二毛子真要跪倒在地,大呼一声“祖宗!”
  “好啦,大家伙都忙乎半天了,该干嘛干嘛去,改歇着歇着,散了。”嵇春华依然半坐半躺在太师椅上,依然微闭秀目,只是轻轻一挥手。
  大堂里只剩下了嵇春华和二毛子。
  二毛子料定,堂姐遣散众人,一定有重要的决定给他说。
  嵇春华坐正了身子,示意二毛子搬椅子自己身边坐下,而后道:“雨过天晴,过去的事儿,翻了篇,别当回事儿的放在心上,累。”
  “是,姐。”
  “码头上,他金钩李胡子一手遮天,一手遮地的,保不齐没个沟流缝渗的,我跟你姐夫的意思,这片天,咱自己撑起来,你去,分量足,咱们才放心。”
  出了这样大的事,没被砍头已是万幸,一线作战,美其名曰是挑大梁,实际是一个处分,一次流放,虽说不是去西波尼亚荒无人烟与世隔绝的不毛之地,那摸爬滚打的荒凉也足以让一颗滚烫的心冰冻窒息。金钩李胡子的阴狠毒辣是出了名的,与他共事,无异是与狼共舞,弄不好脑袋搬家也是随时都有可能的。可是,既然是舵爷跟堂姐做了这个决定,也就是说再无更改的可能,“西波尼亚”,他得去。想到此,泪花在他眼里直打转,钩着头,一言不发。
  “莫拉着脸奔丧似的,去,咱就高高兴兴去,攒足了劲干,干出个名堂来,让大家伙看看,咱是块金子,到何址也闪闪发亮!”
  堂姐在给自己鼓励打气,二毛子何尝不知,何尝不晓,他知晓,现在,自己除了码头赴任,已经是别无退路!所以,他必须是一如既往听堂姐的,他抬起了头。
  “事儿做得个水光油亮的,你姐夫高兴,众头领高兴,这大处是一处,往细里说,不也攒足了打道回府青山复明的资本吗。”
  二毛子深深一揖,感激的泪水“扑扑”落地,“姐的大恩大德,小弟没齿不忘,但凡往后姐有用得着小弟之处,虽赴汤蹈火,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这我晓得。姐都已经筹划好了,跟金钩李胡子的一年一度的大比武在即,这就是个机会,到时候你给你姐夫说说,就说要一雪前耻,为山寨争光,为大伙争福利。没准你姐夫一高兴,就把你调回,作个调停啥的······
  二毛子一听急了,连连摇头到:“姐,这怕不行,我与金钩李胡子交过手,那家伙,道行深得很,上回吃了他的亏,差点没给他打死,睡了几十天床板哩。请战的事,我不会说,我更不敢说。我,我还是在码头上呆一阵子吧。”
  “莫急,听姐把话说完唦。金钩李胡子是个狠角色,姐能不晓得,姐能让你去吃这个亏,姐的意思是,咱拿比试当由头,当跳板,你回来哒,管账的事我找人接续,你不就行云流水顺理成章官复原职当你的二当家了么。”
  二毛子听了,破涕为笑,一拍巴掌,“妙计,妙计!”转而一想,又皱紧了眉头,“姐,我总觉得,这事儿似乎简单了些,姐夫那样精明的人,能不看穿?还有,其彪那小子,贼精,十二大金刚,一个一个的,都是省油的灯,都不好忽悠,不行,恐怕不行。”
  “不是姐说你,心劲儿都花在逛窑子拍桌子上头哒,没见长进,你就不晓得往深里想想,把戏做足,做得像魔术师那样,明明是假,却让人寻不到一丝半缕破绽···咱请战,咱备战,他龚群堂不是在咱家门口办了个武馆么,磕着碰着就碰出了个伤筋动骨一百天了吗,那时候,何个爱打擂何个去。事儿怎么做,还要姐往下说吗······
  二毛子听到这会儿,高兴的跳起丈把高,“妙计,妙计。这样的妙计,除了俺姐,这世上就没何个想得出!”
  嵇春华轻轻叹一口气:“让自己弟弟受苦,还妙呢,都让人心疼死哒。”
  “不勒,姐,这苦,是日出前的一层霜,它是短暂的,苦尽甘来呢。这苦,我愿意吃。”
  “听你这一说,姐这心里,平稳多哒。好哒,你也该去准备准备哒。”
  “只是……”二毛子欲言又止。
  “说吧,有什么话,咱姐弟,还用得着藏着掖着吗。”
  “当然不是。只是我想,今天这事儿,很不寻常。大岛藏一,岂是等闲之辈,那样机密的事情都让人晓得哒,那样重要的情报也让人搞到了手。看来我们身边,一定有一位高人,而且这人,与我结有梁子。”
  “你觉得这位高人,他会是谁?”凭经验,嵇春华认为人的直觉往往是对的,这包括了她自己。
  “是其彪吗……”二毛子像是在作答,又像是在发问。是的,外边的人,何个,有事没事的,提了自个儿脑袋去冒那个险,只有山寨上的人嫌疑最大,若说山寨上人,彭其彪干这事的理由最充分,这家伙机智勇敢,文武双全,对舵爷忠心耿耿,深得舵爷赏识,也正因为这点,让人记恨,所以自己常常挤压它,他必定是怀恨在心,故而报复!可是,深入虎穴,飞檐走壁,打开保险柜,拿走文件,枪林弹雨中全身而退,他彭其彪有这本事吗?那么,除他之外,还有何个有这心机有这本事呢?二毛子几乎是将山寨三万多人逐个筛了一遍,也未找到头绪……
  “总之,掘地三尺,我也要挖出此人,我要拿匕首一刀一刀割他的肉,不会让他死得利索!”
  嵇春华也觉得,有个人功夫了得,就站在自己的背后,手里握着一把明晃晃尖刀,刀尖正对着自己,准备二次三次出击···她打了个冷颤,“是啊,此一毒瘤不除,我们没有宁日!”
  第二天一大清早,红日还没露脸,紫色的云块浮动在东方天际,天象是给露水洗刷过,云也捎带地洗过了,明明净净的,云的边上,像是镀上了一层金,明丽也十分光鲜,抢眼得很,金色,随着太阳的越来越近而变得更加明亮瑰丽。草上,树上,浓浓的霜色薄雪似的撒满一层,它们跟那从蓬松的黄土里拱起的狗牙齿一样,顽固地霸着已经占领的地盘,纵然光芒四射的太阳蹭的一下蹿了老高,它们还是不为所动,我行我素。
  王小妹一大早就从仙神庙来到了龚群堂家,他是来给龚太公送早饭来的,一碗鸡蛋面,两个馒头,自从龚群堂办武馆以后,龚家很少开锅头,都是武馆吃喝,金桃也不例外,只有龚太公年事已高,腿脚不方便,所以得有人送饭,勤快又深得老人喜欢的王小妹主动承担起了一日三餐送饭送菜的担子。一大早的,王小妹怕霜风吹到老人,就关了房门,让老人坐床头,上身披了棉袄,下身捂在被子里吃。就在这时,忽听得炮竹似的一阵脚板响,接着门给擂战鼓似的擂响,“叔,快开门,俺有要紧的消息告信您!”
  是天赐!
  王小妹叫龚太公不要怕,返身开门。天赐跟他的一棒子虾兵蟹将就站在门口,不知是缘于天气寒冷还是心情激动,孩子们一个个脸都红扑扑的。
  “姐,俺叔呢,俺有很重要很重要的消息告信他。”
  “外边怪冷的,快进屋。我去叫你叔。”
  “不哒,姐,俺自个儿去,把消息亲口告信他,俺要亲眼看到他高兴死!”
  “是么得好消息唦,天赐,方便告信姐啵?”
  拔腿往外跑的天赐,听到王小妹的话又折转身来,踮起脚,伏到王小妹耳边说:“方便,俺晓得姐跟俺叔是一路人。跟你说,国军已经收复了常德,那个**横山勇领着他的残兵败将,夹着尾巴逃跑哒。哈哈!”
  王小妹听了,又惊又喜,一把抱住天赐,正色道:“弟,这样大事,可不许说策话,要晓得,姐不喜欢说策话的孩子,叔也不喜欢,真要是策话,我们都会生气的!”王小妹比任何时候都紧张的看着天赐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
  “俺爹有个朋友是城里人,他来乡下接他亲戚家逃难的家人返城,顺路看俺爹告信的,绝错不了。他还说,国军还在大街小巷贴满了安民告示,要大家返城照常过日子,对哒,他还说,今儿上午,余师长还要召开万名庆功大会哩!俺爹晓得俺叔是五十七师的人,心里头念着五十七师的兄弟,就让俺赶紧跑来告信喜讯哒。”
  王小妹“吱”亲了天赐脸一口,眼里噙着泪花,“信哒,姐信哒,小鬼子打败哒,咱中国人打胜哒,去,快去把这天大的喜讯告信你叔,让他高兴,让他发疯,他都好久也没疯过哒!”
  天赐和他的一帮虾兵蟹将扯身往樟树岭上跑去。
  王小妹忽又想到,孩子们一大早的来,肯定还饿着肚子,龚群堂一高兴,哪还会想得到这些,自己得赶快去武馆,做些好吃的,不能让孩子们打光转身。回到房间,龚太公已经吃归一哒,王小妹连忙收拾了碗筷,快步向樟树岭上武馆走来。还隔着武馆老远,她就听到了龚群堂洪亮的声音,在高颂着宋朝爱国名将岳飞的《满江红》
  ……
  待从头,收拾旧河山,朝天阙!
  王小妹放慢了脚步,她想象着,此时的龚群堂,要么是喜极而泣,要么是火山爆发,久已压抑的熔岩,破壳而出,冲天而起!哎,小鬼子来哒,腥风血雨的日子,谁都过得提心吊胆,谁的头上都有块磐石压着,现在好了,一场震惊中外的战役,终于以日本人的失败告终,中国人可以扬眉吐气了。群堂疯,是该疯,该好生疯一回哒!
  王小妹这一门心思想着,却不曾料想龚群堂一阵风刮来,两人差点撞了个满怀。
  “没见着踩风火轮呵,跑这快,告诉你,没哪儿起火哒。”
  龚群堂扶住王小妹,“晓得啵 常德收复哒,中国人打赢哒,五十七师没拼光,咱余师长他还在,五十七师还在!我这就去找师长,请求归队,和战友们一同真刀真枪杀鬼子。哈哈!”龚群堂撒着一路笑声,往山下跑去。
  “呃,我说,武馆咋办?人无头不走,船无舵不行啊!”
  风中传来一个声音:“有你,铁塔跟宏君在,天,塌不了!”
  一早,霜风还在人脸上舞刀弄枪,谢家铺镇上行人稀少,只有几个摆摊的为了占得个好位置铺摊摆货,但在龚群堂眼里,那摊桌就是会场的主席台,就差师长来宣布庆祝会开始并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讲了!他跑到车站,卖票的梁老倌揉揉惺忪的眼睛,没好气道:“没地儿发洪水要人抢险,你慌急个啥,兵荒马乱的,没几个人搭车,还怕占不到好位置?真是的!”
  懒得跟你个糟老头子说,说也是白说,晓得你不会为我派个专车……等等等等,龚群堂想到这儿,忽然有了主意,“大叔,我有急事,天大的急事请您通融一下,派个车……”
  “要不得,要不得,你走哒,拉尿不管卵,当然自在,可是后来的人呢,一把冷板凳得坐到下午。不行,就是皇帝老子来说破了嘴也是不行。”
  “大叔,我真的是有急事,您看这样要的啵:按满员算,我出双倍的钱!”
  “满员双倍?!”梁老倌大睁着眼睛看着跟前的小伙子,“你蠢不……”
  “我真的有急事,我说的都是真的!”龚群堂说着,掏出五块大洋,拍在了柜台上。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不帮你,人家会骂俺不通情理不是。梁老倌就像刚给太阳烤过似的红光满面,就拿了钱,就去后门停车坪喊司机发车。”
  少顷,梁老倌看儿入了棺似的垂头丧气回来,将五块大洋原封不动放到龚群堂手上,“后生家,不是俺不帮你忙,那车太沉,俺推不动!”
  “我没叫你推呀,你可以叫司机呀,老人家。”
  “是呀,叫司机,他力气比俺大,可他每天都是按班步点儿到,吹风落雨,雷打不动,帮不了,真的帮不了。”
  看来这钱也不是么得扔到水缸鱼就活的玩意儿。
  龚群堂只得来到马路上,看看有顺风车没有。,也不晓得是因为战争还是人们故意要跟他过意不去,不单没车,路上行人也稀少!
  这样干等不行,会误过看到庆祝大会盛况,他转身回到车站,一把抓住梁老倌的手,“大叔,请您告信我,司机住何址,我去找他。”
  梁老倌摇摇头,跟你说:“后生家,他家离这儿有八里地,你这一去一回的,也差不离到点啦。”走开去,自言自语,“火急火燎的,又不是去赶考,急的小儿丢到码头上似的。”
  龚群堂望着渐升渐高的一轮红日,叹一口气:“师座,这一个时辰,您叫我怎么熬啊!”
  庆祝大会会场就设在青阳阁,这儿,断墙破壁破屋碎砾已经作了一些清理,虽不很成样子却也空旷辽阔,主席台就设在坐北朝南的一幢气势宏伟的楼房跟前,蛋黄色的会标醒目的写着:“五十七师七十四师胜利收复常德庆祝大会!”台前人山人海,万头攒动,一张张只有在盛大的节日里才会有的笑脸给金色的阳光染的像一朵朵红红的牡丹。
  龚群堂赶到的时候,会议已经开始,人们正静心屏气地听余程万师长台上讲话。余师长的身后坐着一排国军将领,其中就有国军五大王牌主力之一的七十四师师长张灵甫中将。
  龚群堂尽量往前挤,他要好生看看,历经十来天生死较量九死一生的师长还是不是那么精神,身体还是不是那么硬朗。然而,人太多,太挤,他近不了前。
  “···常德会战的胜利,它充分说明了一个道理,只要携手,万众一心,就一定能战胜强掳,取得胜利!同时它还印证了一个千百年来被华夏英雄儿女无数次证明的一个真理,那就是,中华民族是英雄的民族,她有可能遭受挫折,不屈不饶的中国人一定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任何侵略者都将被赶出中国,滚回老家去。八国联军是这样,日本鬼子也必定是这样!”
  会场上爆出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
  “让开点,让开点!”
  龚群堂的身后响起了一个与热烈的晚会气氛极不协调的声音,他循声望去,就见一对牛高马大身着国军军装的军人,核枪实弹像一柄利剑直往前扎,为首那人,龚群堂认得,名叫胡链鹏,军事法庭处长,少将军衔,一脸横肉,满身杀气,带着白手套,一只手按在腰间的左轮手枪上,那架势,活象颗炸弹,稍不注意将他碰到,他就会立刻炸开。“让让,让让,没长耳朵还是咋滴!”
  人们果就给这队气势不凡杀气森森的人让出了一些空间。
  胡链鹏带着一队人向主席台走去。龚群堂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帮子人会对师座不利,他决定看个究竟,就尾随其后,接近了主席台。
  果如所料,胡链鹏登上主席台,一径来到余程万跟前,一个字一个字都像刚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寒冷彻骨!
  “我看,你的庆功会也开到头啦,散了吧!”
  “你是……”不速之客的到来和他并不友善的话让余程万很是反感,“有什么事,等开完庆功会再说。”
  “噢,忘了自我介绍,鄙人胡链鹏,奉委座之命,请余将军到军法处接受调查,事关重大,刻不容缓,请余将军配合。”
  “军法处……刻不容缓……所为何事,胡将军可否明示?”
  “余将军自己干下的事,才多会儿,怎么就忘了。你忘了,委员长可没忘,领袖的眼睛,明察秋毫!”
  “余某人喜欢直来直去,也请胡将军有话直说!”
  “这儿说?”
  “这儿说!”
  “不方便吧?看得出,常德人,你或多或少的为他们做了些事情,他们对你也有些个好感,甚至成为了你的粉丝,当众说出,不方便,真的不方便!”
  这时,张灵甫站起身走到胡链鹏跟前,一脸的霜道:“胡处长,咱们蒋委员长面前照过面,算老熟人了,听我一言,如果不是横山勇二次会战常德,其他事,等散会后再说,这样大家都有面子,你说呢?”
  “张将军说的是,大家都是场面中人,互相照应着只会有益处而没坏处,这我懂。只是这事,委座发火了,下令严查,刻不容缓,是领袖说的,我只是奉命行事。我要不奉旨行事,委座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手一挥,我这饭碗打粉碎了是轻的,坐班房也说不定,再说啦,一个临阵脱逃的人主持会议,这不合适吧···”
  张灵甫闻言大怒,“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张将军发火也没用呵,这临阵脱逃之罪是委员长钦定的,我就是想给余师长说话也说不上啊,反正事情都摆在那儿!”
  张灵甫气得全身打颤,拿指头指着胡链鹏鼻子,“你们坐机关的,就三样能耐:耍嘴头、玩笔头,摇头摆尾巴结上头。人家八千兵马,对阵日寇十万多精兵,毫无惧色,苦战半月之久,斩敌两万有余,你不服,我张灵甫服!直至弹尽粮绝,弹尽粮绝呀,人家带领仅存的八十三人,一个整编师仅存的一点儿血脉,夜渡沅水,搬取救兵,夺回常德城,如今倒好,枪林弹雨,九死一生夺回城池,不论功行赏也就罢了,还落得个临阵脱逃的罪名,天理何在!难道说,八千虎贲之师,一个也不活,一颗种子也不存了你们才肯放过是不是!你们就不怕寒了全军,寒了国人的心吗!”
  胡链鹏听了张灵甫子弹似的话语,非但不生气,反而咯咯笑了,“张将军这话,虽然说的有点过,但却切中了要害,我也不妨给你透露点儿风声。”胡链鹏走近张灵甫,轻声道:“上头恐怕就这意思:拼掉一个王牌师,换取国人心向委座,支持委座,稳固江山,换取国际声援,博得美国总统罗斯福好评,金钱、武器装备大批大批的支持,咱国军,说句不顺耳的话,撒把芝麻换桶油,只有领袖这样的政治家才会有这远大目光,委座迟迟不发兵援常,其意就在这儿。现在,起点高潮都有了,效果也挺不俗,就是这结局,余师长他唱跑了调,五十七师,还有八十三人,他们没有战死沙场,而是跑过了沅江,委座的剧本里压根就没这一句台词!你说,多好的买卖,鸡飞蛋打了,委座能不生气,能不给点颜色给他余程万瞧瞧,能不杀鸡给猴看么!”
  “你们!”张灵甫怒火中烧,“多好的抗战大戏,就是给你们这些人唱黄的,你们、你们难道不觉得问心有愧吗!”
  “喂喂喂,我的张大师长,我们这些奉命行事的人,你骂上几句也就罢了,要是捎带上领袖,这个,这个……掉脑袋的事儿,到时莫说兄弟没给您提过醒,穿裹衣抢火是会引火烧身的!”
  “这些我不管,我只知道,杀贼抗敌的人才是真爷们,才是我张灵甫佩服的英雄。我要面见委座,为余师长鸣不平!”张灵甫说罢走上前去,握住余程万的手,互道珍重,往台下走去。
  去了一只拦路虎,胡链鹏面露喜色,对余程万头一摆,“余师长,请吧!”
  此时的余程万百感交集,中日常德会战,和他枪林弹雨出生入死的八千兄弟,几乎全都躺在了常德,委员长不但不领情,反而还要问责于他,看来一出《风波亭》是不可避免的要上演了。想到自己戎马大半生,竟得如此结局,悲从心底起,紧握双拳,仰天大喊一声,“苍天不公啊!”一行热泪,怆然而下,然后步履沉重向台下走去。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从天而降,弱智余程万跟前,声音洪亮,“师座,不能去,委员长你还不知道,狡诈多变,阴狠毒辣,此去恐怕是凶多吉少啊!”
  “群堂,我何尝没想过,委员长的为人我又何尝不知,此去凶多吉少,我已经预感到了。可是,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呀。不去,我又能怎么样,又能去哪儿!不过你放心,我余某人追随委员长二十多年,南征北战,也立过不少功劳,可以说,我对得起天地,对得起国人,对得起祖宗,也对得起他委员长,这些,委员长不会不考虑。”
  “师座,您这恐怕是一厢情愿的想法,既然他那样想,又怎么会派军事法庭的人来抓咱!进军事法庭的人又有何个不是体无完肤甚至丢命的。别幻想了,咱们走,这样大的天下,有群堂在,还怕找不到一块容身之地!”
  此时,一只冰冰冷的枪口顶住了龚群堂后脑壳。胡链鹏恶声道:“好你个龚群堂,你不大不小也是个少校,军法军纪没半点观念。你以为这是山寨匪窟呵,一把尖刀打江山,一个义字定天下,错了,这是军营,是有严格法规的军营!你想做保岳父的王横,那就是逼我做效忠朝廷的冯忠了。若不看在你也曾为党国立下过一些功劳,也受到委员长通令嘉奖的份上,就凭你妨碍执行军务,中伤领袖这两点,我打爆你脑袋。识相的,走开!”
  龚群堂也不答话,身子一闪,手一划,胡链鹏那支左轮手枪已经在他手上,枪口顶住了胡链鹏太阳穴,咬牙切齿道:“王八蛋,浴血奋战,冲锋陷阵,抛头颅,洒热血,血肉横飞的战场,见不到你们踪影,后院放火,背后捅刀子,你们一个一个都能耐无边,秦侩,告诉你,这儿是常德城,不是风波亭,你要杀岳飞,我先杀你个秦桧!”
  虽说事发突然,形势急转直下,但胡链鹏手下一干人,也不是没见过大风大浪的,见头儿被擒,呼啦一下,亮出了三十响驳盒枪,“咔咔咔”打开机头,将龚群堂围在了中央!
  “六颗子弹,一粒不少,6条人命,先我而死,我赚了,也知足了。姓胡的,我还要提醒你一点,第一个倒下的,是你。如果你不想死,就叫你这帮狐朋狗党放下枪,放我们师长走,听到没有!”
  人一旦情绪失控,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这一点,胡链鹏清楚的很,他更清楚,为一桩公案搭上身家性命,不值!胡链鹏连忙招呼手下:“放下放下,都把枪放下!”
  十多把德国造三十响驳盒枪放在了台上。
  “这总行了吧,群堂,你那枪,可不可以拿开点,小心一不留神走火……”胡链鹏双手合十,连连作揖告饶。
  “不行,我说了,你得让我们师长安全离开以后,我才会放你!”
  “这个……”胡链鹏心里慌是慌乱到了极点,但还不至于乱到了一塌糊涂田地,委员长着谕,岂能儿戏,脑袋搬家的事,岂是胡乱表态的。要是给面前这个斩敌无数的角色转到把柄,较起真来,肯定就不好收拾了。放走余程万,那也是个神通广大的人物,他有的是门路,跑哪个省躲起来,化个名字过日子,何个找得到?再者,他也像许多大人物一样,携了钱财去香港,国外,只怕是他蒋委员长也鞭长莫及,我又能奈其何?!究其原因,放虎归山的是我胡某,掉脑袋的也还是我胡某……这态不能乱表。态表不得,身脱不得,咋办?他看到了一旁沉思的余程万,他想,此人向来效忠党国,效忠委员长,军纪整肃,令出如山,也身做表率,我何不利用他这一点,渡过难关……“余师长,我也做了让步,能商量的,我也不是不愿意坐下来好好谈谈,怎样说咱们都是党国军人,都是为党国为领袖办事的人,这路走长了,何个没遇过石头拦路枝碰头的时候,要因为这点小事情就驻足不前的话,工作还怎么做,俗话说了,怀胎十月,分娩一朝,接生的事总还得有人做不是……您看群堂他这样情绪激动,我都不知怎样跟他说上话,您看……”
  狡诈的胡链鹏抛出这话头,不言而喻,是请他余程万出面盘旋,余程万十分清楚,自己这个忠心耿耿的部下以下犯上,抗旨不遵,是拼了身家性命在救自己,他也十分了解自己的部下,从来是言出必行的,通常这种情况,只有自己说话,他才会听。眼下这形势,刀架脖子弹上膛,一触即发,甚至严重的后果即将产生,那后果谁也难以接受!即使你胡链鹏没这请求,我余程万也要出面说话了。
  “群堂,拿枪指头,谁还有心情好好说话,好好谈事情不是,即便是表个态,那也是枪口下的态度,当真不得的是不是。所以,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还是坐下来好生谈谈。你说呢?”
  “师座,他们动了杀心,谈,有什么好谈的,对牛弹琴,没用。我都想过了,只有这样,您才脱得了身。您走吧,师座,时间紧迫!”
  “那你想过没有,我走了,你会很麻烦的!”
  “想过了,不就是杀人头点地的事儿吗,可以和五十七师八千名兄弟阴间相会,可以换得您的平安离开,可以换回五十七师的重新组建,可以让八千牺牲的兄弟愿望实现,牺牲我一个,值,我乐意!”
  余程万差点眼泪没掉下来,他拍拍龚群堂肩膀,“还有两点,你没有想到,一,你慷慨赴死,视死如归,是为了我的存在,即便是这样,我这个光杆司令在最后时光眼睁睁看着自己兄弟去死,我的心里什么滋味,我活着还有意思吗,良心煎熬的日子我过不了。二,你上有老父,兄长出去很长时间,杳无音讯,是死是活还是个未知数,这样,赡养老人责无旁贷落到了你的肩上。我一拍屁股走人,岂不是等于我害了你们一家吗?我心何忍,良心何忍,这是我余程万干的事吗!”
  “别说了,师座,忠孝不能两全,小利让位大义,您时常的教诲,群堂不敢忘记。您走吧,就算群堂求您啦!”
  看来要说服这头犟驴,光靠讲道理是不行了,还得采用迂回战术,晃过眼前再说。余程万凑到龚群堂耳边轻言细语道:“你只记得本师座讲过的那些大道理,实话告诉你,道理这玩意儿,有些有用,有些是害人的,他甚至将你引入歧途,你却浑然不知,如果道理真那么管用,咱们都不用拿枪杆子玩命了,都耍嘴皮子去是不是;没用的,你记下了不少,实用的你倒抹脑壳后头啦,譬如说,山人自有妙计这一句,我没说佐吧……”
  龚群堂双目如炬盯着余程万,试图从他那国字脸上那双大眼睛里找到一丝半缕虚假的成分,可是找不到,那双眼睛永远填充着深邃坚定和睿智。
  “这样大的事情,你说我能马儿虎之吗……”
  想想也是,就算是日理万机,也不能把自己脑袋不当回事呵。龚群堂心里多少踏实了些。
  余程万见龚群堂脸色和缓了些,转身对胡链鹏道:“如果胡处长不想把事情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都有台阶下,我跟你走,也心甘了……”
  “都什么时候了,余师长,撇开枝叶,拣杆儿说吧,我听你的。”要不是脑袋搁枪口上,胡链鹏真要给余程万作揖磕头了。
  “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只要不是让我带人去挟持总裁,其余的,我都答应。
  “龚群堂为形势所迫,不得已夺枪挟持长官这事就此结喽,谁也不许秋后算账!”
  “那是,那是,男儿大丈夫的,过都过了,还捡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没意思。”
  “那好,这中,我余程万,军法处诸位兄弟,还有一万多常德一万余名父老乡亲作证!”余程万这才将龚群堂手上左轮手枪拿下,装进了胡链鹏枪兜里,然后在前。“我余某人也是七尺男儿,说话算话,我跟你去南京。”昂首挺胸,走向主席台,走向那辆停广场边上的绿色的囚车。
  想到蒋委员长亲自下令逮捕自己,此去南京,必然是凶多吉少,自己将永远离开军营,离开多年与自己朝夕相处,生死与共的战友。一股悲怆之情,在胸中有如大河奔流怒潮拍岸,泪水夺眶而出,余程万仰天叹息道:“想不到,余某人戎马半生,竟落得如此下场,老天,你不公啊!”
  广场万众闻言,无不悲愤泪下。
  这时迎面走来一老者,白衣白裤,虽银须皓首,却双目如炬,炯炯有神,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气,怀抱一坛酒,步履稳健,转忽来至余程万跟前,中气充沛,声若洪钟,“将军要去迎接新的战斗,踏上新的征程,此去山高路远,激流险滩定然不少,这酒乃是我亲手酿造的正宗德山大曲,深埋地下二十年,采天地灵气,沐日月精华,才得此佳酿。将军要走,老夫想呵,鬼子烧杀掠抢,家已不成家,没什么拿得上台面的东西,为将军饯行,就只这坛酒献给将军,愿将军祛霜御寒,一生平安!”老者言毕,启封开坛,斟满一碗酒,双手敬给余程万。余程万双手接过,一饮而尽,朗声道:“常德有美酒,世上多好人。山恶水险,有何惧哉!”
  余程万拱手向老者致谢,然后大步走上邢车。邢车惨叫一声,绝尘而去!
  〈据史料记载,余程万去了南京,蒋介石迫于国内外舆论压力,没有杀害余程万,将其判刑四年。后经军长王耀武师长张灵甫等众多将领说情,加之社会各界舆论,强力声援改判两年。余程万出狱,后定居香港,遭不明身份的人乱枪射杀身亡。究竟是谁对一代抗倭名将下此毒手,一说是蒋介石目的未为达到,怀恨在心,指使人杀之;一说是余程万杀敌众多,日本人上门寻仇灭之。笔者查阅大量历史资料,亦未得一权威说法,深以为憾!余将军死后,虎眼圆睁,亲朋戚友,怎么捂也闭不上,众人称奇。一位高僧道:“失去战友,贼寇未除,壮志未酬,故将军死不瞑目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