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心结,还是心结
作者:龚景仕      更新:2021-06-04 05:15      字数:8205
  四年前,贺德全夫妇与龚群堂匆匆一别,怕嵇家更怕汉胡子来找麻纱,两人紧赶快走,心里只想着离家越远越好越安全,却忽略了一件事:盘缠带得不多,两张嘴巴要填,晚上要睡觉住宿,路途还得要车这些每一综都是离不得钱的,两天三天的袋子就扁了,更要命的是,这只出不进没得个落脚点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尽头!
  也许真应了一句古话,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贺德全夫妇为生计,为一日三餐拧紧眉头的当儿,机会,确切的说是人生的转折点摆到了面前!
  长沙街头,正在征兵!
  有趣的是,两个征兵站,隔街相望:一个是国军,一个是八路军。相对来说,国军那边要热闹些,那招牌斗大的字写的清清楚楚,只要入伍即可得到一块大洋,而八路那边没有,因为拥挤,虑事周全的贺德全决定等等,去八路那边看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多了解情况未尝不是件好事。
  贺德全夫妇走进了八路兵站,接待他们的是三个女兵,带队的是个眉清目秀英姿飒爽的女军官,一开口红唇皓齿,春风满面,话也异常直白:“老乡,我们是八路军,是为天下劳苦大众翻身解放而工作而战斗的队伍,要升官发财,我们这儿,行不通,为人民的利益而工作,为劳苦大众的翻身解放而战斗,我们欢迎。”
  为生计所迫,他们告别热情美丽的八路军官,走到了国军征兵站,不过他们记住了这位火炭一样热情的姑娘的名字:史少芬,也记住了其部队番号:129师特务连。
  由于贺德全文化水平较高,又加上其为人沉稳厚道,思想进步也活络,这获得了国军上下的一致好评,很快便得到提拔,成为了一名少尉军官。
  时间一长,贺德全觉悟到,他们所参加的其实是汪伪政权的部队,他们非但不抗日,不为中华民族生存而战斗,反倒与日本侵略者眉来眼去,搔首弄姿,对付同胞,这让他大失所望,愤怒至极!一个夜晚,他找到八路军129师特务,连排长史少芬,向她一吐苦水并提出了参加八路军的强烈要求。史排长将他的请求以及其特殊身份向129师师长,向上作了汇报。二位将军考虑再三,决定让贺德全夫妇人留在汪伪军中,利用其特殊身份长期潜伏,为其部队反正政做好前期准备。
  这样秘密而重要的工作,贺德全当然不便向龚群堂明言!
  龚群堂哼一声,道:“你那身皮丢失丢了,我可以断言我只走到禾场,你又会穿上,又会在日本人面前摇头摆尾,是不是!够了,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你姓贺的还念及一点旧情,让我走!”
  贺德全一看故友难留,转头向灶房喊道:“图慧,你来一下。”
  施图慧闻得丈夫呼喊,来至大堂,一边拿蓝底白碎花围腰擦手上油渍,一边嗔道:“说招待贵客的是你,拿三喊四的也是你,以为我真的哪吒投胎三头六臂呀,锅里灶里的也不搭把手,就只晓得发号施令。”及至与龚群堂照面,口气立时变得像是棉花里抽出来的丝绵软了许多,“弟弟,原来德全说的贵客是你呀,坐,快请坐呀!”
  面对火炭似的施图慧,龚群堂沉默了,山野村妇的淳朴,城市姑娘的开放与前卫,这个女人都有,唯独摒弃了的是官太太的高傲与颐指气使的做派,这让他固守的防线多少有了些松动,他也明白,他的顺从坐下,不单是出于礼貌,更重要的是对一种规范道德的遵从!
  “一会儿,就一会儿,弟弟爱吃的糖醋鲤鱼就做好了,德全,把酒温一温,冷酒伤胃。”施图慧以一个家庭主妇的口吻吩咐贺德全,礼貌的向龚群堂点点头,然后去了厨房。
  家庭的温馨,友情的厚重海水一样地将龚群堂浸泡,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还能找到什么挣扎的理由呢!他吁一口气,踏踏实实的坐在了那把红木靠背椅上。
  不多会儿,施图慧将一钵板栗炖鸡,一盘糖醋鲤鱼、一碟油练花生米、一钵银菇炖麻鲢头端到了桌上,“尝尝,看盐味何个样,弟弟。”
  不用尝,不尝也已经领略到了主人的热心真诚与好客,这比什么都味道。
  一杯温酒下肚,贺德全道:“贤弟,中日常德会战,日军十多万精兵对付国军八千人,不用说你也清楚,虽说是虎贲之师,其结果不外乎是覆灭,贤弟往后,有何打算?”
  “天塌地陷,粉身碎骨,龚某人答应师座固守信仰,重振五十七师之愿不变!”
  “贤弟是忠义之士,但是否想过,精忠报国比愚忠报主意义更为重大!”
  “听贺兄言下之意,是在为我着想,五十七师大限已至,我该改弦易帜啰?”
  “哥是想,贤弟有报国之心,又有一身本事,应该寻个明主才是正道。八路军胸怀坦荡,忧国忧民,主动提出摒弃前嫌,让出了许多地盘,终于与国民党统一战线,枪口对外,共同抗击日本侵略者,其高风亮节,令世人感动。刘伯承***二位将军思贤若渴,贤弟如果能投奔其麾下,必定会英雄有用武之地,有一番大的作为!”
  “别说了!”八路军刘伯承***的为人,龚群堂也早有耳闻,他的师长以及出生入死的战友将要面临一场灭顶之灾,他也心知肚明,但要让他放弃信仰另寻新主,他心里是十二分的排斥,一份悲怆的情愫让他一眶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他端起酒杯,“咕噜”一声吞下肚去,然后“啪”的一声将杯子放到桌上,道:“师座待我恩重如山,弟兄们一块,情同手足,易帜,我还是人吗!”
  “贤弟啊,你有没有想过,五十七师一旦不存在了,你怎么救国,一腔热血,去哪儿挥洒?”
  “请贺兄不要说这些不中听的话,我找过一位高人,高人的答复是四个字:忠烈不绝。我也有四个字:此心不改!”
  “我是说万一。”
  “真要这样,我也要拼尽全力,拼尽身家性命,完成师座意愿,重建五十七师,杀敌驱贼!”
  贺德全听了,心想:眼前的龚群堂,还是四年前的龚群堂,态度如铁,义重如山,要说服他,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于是转移了话题,“五十七师为民族生死存亡,为国家完整做出了最大努力,最大牺牲,这不光是国人,而且是世人有目共睹,这样的部队,值得我们景仰,值得我们怀念。可是你想过没有,就凭贤弟一腔热血,就凭一个武馆,就凭几个几十个学员,就能树起一面虎贲之师的大旗,现实吗?”
  “那我也不妨告诉你,我们保存了五十七师的种籽,我们保存了五十七师的精神,这两样在,龚群堂想,自己创办武馆,今早才开始着手准备,这么短的时间内,贺德全他远在近四百里的长沙就怎么晓得,而且晓得如此精准?职业的敏感让他警觉起来,问道:贺兄能耐,非同一般呐,群堂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你都亲见亲闻了似的一清二楚,这一切,贺兄是否可以明告?”
  龚群堂的惊问,其实也正是贺德全主要向龚群堂明示的,故而问道:“老弟是干侦察的高手,不会没想过,大岛藏一,一个日本帝国间谍之父,为何会屈身在谢家铺一个仅只几万人口的小镇吧,实话相告,他的屈尊,是因为在老弟的手边,有价值连城的财宝,所以他才呆在了谢家铺,所以才有了现在的安宁,他要从你身上得到的东西还没有得到,你这个杀死日本帝国大佐,将军乃至无数日本帝国精英的人能存活至今!樟树岭宝窟密码一旦破译,老弟,你还有站着和我说话的份儿吗!我不是顺风耳,也不是千里眼,可你的一举一动,这个间谍巨头都时时刻刻掌握在股掌之间,并且很及时的通报给日军上层,及时的采取相应对策哩!”
  龚群堂如梦初醒:狗日的小日本,精着呢!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全在小日本的掌控之中!幸得贺德全提醒,他对日寇的阴谋有了更严谨的防范!拱手道:“谢谢贺兄敲一记警钟,群堂往后,会严谨行事,绝不给敌人可乘之机!”
  “嗨,谢么得,谢,你我都是中国人,这样口吻,不是见外了吗。”贺德全全给龚群堂斟满一杯酒,而后又给自己也倒上,两只杯子一碰,又都喝了下去。
  “余将军识才,你投到他的麾下,就委以重任。四年,老侦查啦。别说贺哥今儿个没给你提个醒,你身边,有几个人,以后一块儿,要是有么得磕磕碰碰的,不要为难人家。”
  “你说的这几个人,莫不是就是王小妹、铁塔、丁守义?放心,不管他们是不是五十七师的人,是不是我的战友,我都会善待他们的,更何况,现在,他们已经是我的同壕战友了。”
  贺德全摇了摇头,双手唔杯,微笑不语。
  才回龚彭家,被子还没捂热,抬头低头见着的,也就那么几个人,那么,贺德全说的会是哪几个人呢?这一会儿的交流,龚群堂也已多多少少嚼出了他那句“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味道,但对贺德全“几个人”的关子,他龚群堂是真的搞不懂了,即便是一个老侦查。其妇虽巧,无米难炊呀!职业的敏感,价值连城的宝贝让龚群堂立时警觉起来,“你说的这几个人,是不是也冲着宝窟而来?”
  贺德全又摇一摇头,微笑道:“放心,他们的目标是全天下的老百姓,不是你那窟宝贝。”
  “为天下人,这样的人,我龚群堂愿意与他交个朋友,我很想晓得,他是谁?”
  贺德全只是微笑道:“春风来时花自开,不怕游客不识君。届时老弟慧眼识珠,自然明白。”
  正说着,门口大咧咧走进一个人来,这人身穿日本军服,腰悬日军指挥刀。鼻下一撮漆黑胡须,二十五六岁年纪,目露凶光,手戴白雪也似手套,朗口高声道:“贺桑!”见有人在侧,刀子似的目光停在了龚群堂脸上,“贺桑,什么人?”
  贺德全放下酒杯,不卑不亢应道:“老乡。横山大佐急急前来,有何指示。”
  来人即是大名鼎鼎的日军中将横山勇的侄子,横山俊二,他是代表横山勇来长沙参加岗村宁次总司令召开的军事会议以后专程来拜访贺德全的。他的目光在龚群堂脸上停留了半分钟之久,这才道明来意:“不久,咱们大日本帝国第一勇士阿部俊雄即要来中国,来长沙,打擂比武,杀杀支那人的气势。本来这项重要的工作应该由我来安排,因为我要去谢家铺执行一项特殊任务,所以军部决定,接待工作由贺桑来做。阿部俊雄来华之前曾得到裕仁天皇的亲切接待,此行意义非同一般,所以,请贺桑务必提前做好准备。”
  贺德全端起酒杯,不紧不慢送到嘴上,吱一口,这才道:“就这事?”
  横山俊二高声道:“怎么,贺桑是不是以为,这件事是不是比美国人介入第二次世界大战事小?”
  “哪能呢,裕仁天皇下旨,横山大佐亲自部署接待,足见非等闲之人,贺某岂敢怠慢!阿部俊雄,贺某人自当亲自接到舍下,着人日夜守护,以保万无一失。大佐意下如何?”
  “这还差不多,军部也是这个意思。”横山俊二交代任务完毕,目光仍在龚群堂脸上停留一刻,这才紧握刀柄,昂首挺胸,大踏步离去。
  横山俊二的重重疑虑和腾腾杀气以及那句“去谢家铺执行任务,”龚群堂隐隐觉得,他与一个杀人魔鬼的较量有可能是明天的事,想回避也回避不掉。想到此,一股凉气直透背心!他不是怕他横山俊二,他是怕节外生枝,影响到师座交给的重任!
  不管怎么说,这顿饭是吃不下去哒,这不单是贺德全穿了一身黄皮,横山俊二的搅局,主要的是,太阳已经偏西,回家得有四个小时的行程,未必机会都会有来时那么好,顺风顺水。他要早一刻见到那个颈项上有一块红色胎记的男孩,虽然之前就已经见过,可下结论了,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再次的证实会让他完全肯定的同时也可以准确无误的告慰自己的兄长张铁蛋;他儿子还活着,他的根还在,英烈之魂还在,他可以瞑目了;而他龚群堂,完成了一桩烈士遗愿,也能稍可放心了!
  “贺兄,嫂子,群堂多谢告辞。”
  施图慧忙道:“不成不成,这菜还没动一筷子,饭还没吃一口,走人,这话说不过去啊。”
  龚群堂道:“嫂子,群堂真的有事,先行告辞,请勿见怪。”
  施图慧筷子啪一声桌子上一放,“嗨,不说嫂子也晓得,拢起来说,都是这天杀的小日本搅的,真不是东西,让人连一餐饭也吃不好!老弟可要记牢实啦,这横山俊二要去谢家铺镇八成是冲着那一窟宝贝去的,他这人,杀人放火拿手,进香拜佛不会,你们聚一块儿,又都是出头露脸的人物,弄着弄着指不定就会热闹起来,你可要小心,别吃了他亏,这人,凶得很!”
  半天的接触,龚群堂对贺德全的“白皮红心”已经多少有了些了解,抱拳朗声道:“多谢贺兄跟嫂子提醒,群堂告辞!”想到让人魂牵梦系的小蛋,想到师座交代的重振五十七师的重任,他的屁股后面象有一把火烧着,山吃海喝已经成为了一种多余。
  “且慢”贺德全站起身,“让我送送你。”
  “修碉堡,拉木材,原料都是从谢家铺木场征得,都是大岛藏一一手而来,他们的司机,即要去谢家铺,老弟何不就汤下面,而要舍近求远呢?”
  既是贺德全已经安排好了一切,龚群堂又何必舍近求远呢!“贺兄,群堂谢了。”这会儿的交流那个仅次于日本人的黄狗子的形象淡化了许多。
  搭顺风车回到谢家铺的第一件事,龚群堂就是要找到天赐,给九泉之下的战友一个清清白白的交代。
  可是从东街找到西街,又从南街找到北街总,也不见天赐的身影。这家伙,可以说原本是谢家铺镇上的一块招牌,一股活水,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他逮到一个逛荡的小男孩,这男孩他有印象,早上拿棒子撬翻小鬼子摩托车的一群孩子当中,就有这位拿尿尿车的大将。
  “叫什么名字?”
  “小狗子。”
  “晓得天赐去何址哒啵?”
  “俺当然晓得,天赐的爹得病哒,他在家招呼呢。”
  “那,他家在哪儿,晓得啵?”
  “头儿的家,还能不晓得,叔叔,你找他,俺带你去。”
  这样聪明机灵的孩子,龚群堂当然很是喜欢,摸着他的头,一路走问道:“天赐爹爹病了,天赐招呼,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可毕竟还小啊,许多事情就不一定做得来,许多事情就不一定做得来,比方说煎药熬汤的,弄不好还烫了手,那么他妈呢?他妈招呼他爹,岂不是更顺理成章?”
  “天赐没妈。”
  “瞧你说的,天赐又不是孙悟空,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真的,叔,小狗子没策你,策你俺真的是小狗!这是天赐亲口给俺们讲的,不信你去问他。”
  小狗子的话,进一步证实了龚群堂的推测:小蛋的妈由于那一段与日本人的遭遇,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烙下了一个深深的阴影,他不接受不愿意承认这一段令人伤痛不已的往事,所以,一个早熟的孩子选择了回避。伤痛往往让人无奈,让人背朝过去!所以,他选择了现在的爹小半仙也,选择了一个生活艰难的家庭与生活。
  多懂事的孩子,聪颖的天资,迫使他背井离乡来到谢家铺,陌生的环境虽让人无所适从,却也给人心灵上一种抚慰。龚群堂想,一段真实的历史,一块让人只要思及就会作疼的伤疤,他不要去触摸,永远也不去触摸!一个年仅七八岁的孩子,能够在一个陌生的环境生存,实属不易。看着日已西斜,龚群堂来到王胖餐馆,买了一只肥大的卤鸡,一包熟牛肉,一样肥肠跟一包炸花生米,还有两瓶德山大曲。小狗子见了瞪大眼睛叫道:“叔,你弄错了吧,今天不是过年。”龚群堂笑道:“是呀,今天不是过年,但叔觉得胜似过年。”
  小蛋的家也即是小半仙的家,与人们想象的仙人之家大相径庭:靠着一幢雕檐飞栋的楼房,墙上凿几个窟窿,搭几根松木椽子,盖一块牛毛毡,竖几根松木柱子,围一块毡胶布,一个家就成了。一扇门,亦即是红蓝相间的彩布条挂着,“门”的下方,无疑是日长月久,日侵月蚀,早已是狗啃鸡椽缺了的残布破巾。
  龚群堂看到这些,心里一阵心酸。
  “头,龚叔来看你啰!”小狗子驻足门口叫道。
  随之门一挑,天赐站在了门前,“叔,俺爹病哒,屋里邋遢,有么得事,叔就这儿说要得啵?”
  一张稚嫩而聪慧,这会儿没有了半点伪装的小脸仰望着自己,龚群堂也是定定的,望跟前这个吃尽了与其年龄极不相称苦头的孩子。心里一阵难过,他伸出大手,轻轻的抚摸着他的头,而后抚摸着他后颈项上那块红色的胎记,像,像极了张铁蛋,长相还有性格,简直就是张铁蛋翻版!此时他可以用一千种方法凿穿他善意的伪装,但他没有这样去做,也不会这样去做,伤害孩子纯净心灵的事,他永远也不会去做,恰恰相反,他要顺着孩子的意思,将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永远搁在一个没人会触及的地方,直到天荒地老!
  “什么话,咱天赐待的,我就待不得,见外了不是?”
  “不是,真的不是,叔叔天赐好喜欢叔叔。”
  “那为么得,让叔叔进屋坐坐的机会也不给呢。”
  这时屋里一阵咳嗽,一个声音传了出来,“天赐,请龚叔叔进屋里坐。”
  天赐没有接龚群堂手上鼓鼓囊囊的大包小包,却抱住龚群堂的后腰,拥进了屋。一种无言之中的热情,让龚群堂感到了一种少有的温馨,他在心里说:“铁蛋兄,我不单是找到了你的孩子,我还与他交上了朋友哩!”
  房子很低也很暗,一张架子床,床前几个铁钉钉出来的杉木凳子,有的或者根本不钉就圆溜溜一节的立在那儿,但从它那光溜溜的表面看来,凳子的职责他们还是忠实的守着。桌子是由四根柱子再每方有两根杉木条交叉钉住,然后在上面钉上几块木板,一张桌子就成了。在龚群堂的跟前,吊着一个黑不溜秋的炉缸,炉缸下有一堆厚厚的灰,旁边有一小堆柴火和一只比凳子大不了多少的缸,这即是一个家庭的全部家当,卧室、厨房、餐厅亲密无间却也有序的组合在一起。
  龚群堂将买来的东西都放在了桌子上,然后走到床边上,给小半仙掖了掖被子,“听说大叔病了,群堂来看看,唐突了些,请大叔不要见怪。”
  有客人探望自己,这是小半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他坐直了身子,“我们既然见过面,又有过一席交谈,这就是说,我们已经是故人啦。只是这寒舍,真正的叫寒舍,让先生见笑了。”
  想到一位高人,想到战友的遗孤竟住在这样一间走路也要小心碰撞到头的屋子里,龚群堂心里老大不忍,问道:“大叔有没有想过改变一下环境,这屋低矮,冬日里烟不出屋,这样对肺不好,容易生病;夏日里日毒瓦薄,炙热难当,群堂想,还是换个大点的房子吧。”
  小半仙颔首点头,“说起来的确也是这回事儿。不过,我也实话给你说,我没这个能力。所以,我只能是安居乐业,无复他求。”
  “大叔”龚群堂大声道:“只要大叔点个头,吭一声,东南西北,你看中何栋是何栋,一切事情包在我龚群堂身上!”
  小半仙重重点头道:“你这话,我小半仙信。从我第一回和你接触,我就晓得,你是个好人。可是大兄弟,你有没有想过,日本人来了,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帮,你又帮得了几家呢?所以,听大叔一句话,要帮,还得从根子上帮,驱逐强盗,还人间太平,大家才会有好日子过。你呀,也不用担心咱爷俩生活,日积月累苦熬,咱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不信,瞧我说给你听:早年,朱元璋和他的叫花子兄弟们打破罐川城,捉得芋将军(芋头),日子可说是过得苦也,但苦日子的磨砺,造就了一位开国皇帝;诸葛孔明身居茅庐,可他的安居贫庸,每日的粗茶淡饭,铸就了一位旷世奇才。所以呀,闲着没事了,我也就附庸风雅一回,吟了一首小诗:泥巢飞桥燕,僻壤生灵芝,玲珑出自然,玄机几人知。不知贤侄对此有何感慨?”
  蛰伏在黄土之中,聚集着千万的能量,呼啸一声而出,其势如腾空的蛟龙,历朝历代成器的才子,不都是殊途同归走此一径吗?龚群堂来时只一门心思地想着要改变一下他们的生活环境,听了小半仙的话,现在,他已改变了初衷,有高人坐镇,有深谋远虑的育人计划,他龚群堂的操心,已显得多余,他心情释然笑道:“大叔,不瞒您说,群堂来时,心有万千想法,听您这一说,所有也都烟消云散风吹去,剩下的也就只有了蔚蓝晴空一片。大叔,我带了几样小菜一壶酒,就想与大叔,与天赐好好撮一顿,领略一下诸葛茅庐的生活情趣。”
  小半仙一边穿衣下床,一边呵呵笑道:“没想到,真没想到,兵荒马乱世界,都自顾逃命去了,竟能遇一知音,能够一起开怀畅饮,一同领略壶里乾坤。天赐,来来来,咱们不要辜负了叔叔美意。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芸芸众生,有几个人不是拼了吃奶的劲去追求丰富的物质生活,可是又有几人真知,人生的乐趣,恰恰不是在丰饶的物质世界,而是一个远离了世俗的境界呢!”
  天赐叫道:“爹,您的病还没好,怎么下得来床呢?”
  小半仙呵呵笑道:“这会儿,你爹我呀,病恙全无啰!”
  龚群堂扶小半仙桌边坐下,而后打开几个猪油纸包,一股香气立刻弥漫了整个屋子。天赐一拍巴掌,“哇,真香呀,我口水都流出来哒。”
  看着垂涎欲滴的天赐,想到战友的孩子与一个孤寡老人相依为命,守着一份弥足珍贵却也异常苦涩也快乐无比的生活,龚群堂心里,一阵心潮起伏。听了小半仙刚才那一席话,他已经打消了将天赐接回照顾而将一种和谐生活打破的想法,毫无疑问,维持现状才是大家这包括天赐都愿意接受的决策。存在即合理,保持已经固有的状态也未必就不明智!他再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拿食指刮了一下天赐的鼻子,道:“爱吃就多吃点,不够了,叔再去买。这儿离王胖子餐馆也就一泡尿远。”伸出大手,撕了只鸡腿给他。天赐接过,也不客气,二话不说,狼吞虎咽起来。龚群堂拍拍天赐头,“你小子,没谁催你,小心噎着。”
  龚群堂见到了天赐,见到了牺牲的战友的孩子,融融的家庭环境让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回位,想到近在咫尺,今后一抬脚就可以见到这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心里异常高兴,就与小半仙推杯换盏,开怀畅饮起来。他哪里晓得,一场灾难正在酝酿,正向他袭来!他在长沙,在贺德全家里遇到的那个日本特工横山俊二正和他的导师大岛藏一,岗村宁次派来督战的特使河野满将军在竹木交易所的办公楼正在商讨进军宝窟的计划跟步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