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如钩，夜如水。
  一道难以发觉的身影在屋脊房檐上疾掠奔行，身形极快，踪迹却极为细微，寻常人纵使不经意抬头看见，多半只当眼花。
  已换上身夜行服饰的夏云生站在飞檐翘角上，眺望因为夜色而模糊不清的青灰色建筑。
  深吸口气，夏云生双脚一跺，整个人拔地而起，几个纵跃，悄无声息地潜入龙泉剑馆。
  修行龟蛇功后，呼吸吐纳较之同境武夫更为悠长隐蔽，再加上天蛇换骨功对自身肉体的掌握，可以说除非高夏云生三境以上，否则极难发觉到他的踪迹。
  多日待在龙泉剑馆，加上有意打探，对于那“草字剑书”在何处，夏云生虽然不敢打包票，却多少有些猜测。
  大门虽为铜锁锁住，紧紧闭合，却难不倒夏云生。
  只见他掌心劲力吞吐，铜锁立时脱落，大门嘎吱打开。
  夏云生推门而入，进来的刹那就把门关上，迅速环顾四周。
  此处是龙泉剑馆供奉历代祖师场所，虽然说是历代祖师，可龙泉剑馆由杨志荣一手开创，这“祖师”想当然的只有他一人。
  大堂中央悬挂着一面白无须的中年剑客画像，正是飞龙剑客杨志荣。
  画像下边的桌案上有幅收起的卷轴，夏云生将其拉开平摊在桌上。
  仔细端详，是幅字迹极为狂放的草书，挥毫撒墨无不彰显着落笔人的放荡不羁，雄厚笔力。
  夏云生揉了揉眼睛，有些不敢置信。
  那书画只写了两个字，是为“太易”。
  太易者，先天五太也。
  四大剑统之所以地位如此崇高，冠绝天下五域，便是因为他们各自掌握了部分先天五太剑法。
  天下武功分九品，下中上奇秘极超绝神。
  五太剑法大抵就属于最顶级的那一小撮。
  按常理论，只是太易二字，并不意味与五太剑法有何干系，可六爻楼大费周折要他盗取此书画，实在不得不让他多想。
  “阁下不请自来，可非君子所为。”
  思绪起伏不定，耳畔忽然传来一温醇嗓音，夏云生猛然转过身。
  发现不知何时，门口站着个身穿白衫的中年男子，负手而立，含笑注视。
  飞龙剑客杨志荣！
  心头愕然，未待他多想，杨志荣忽然抬手一招，从此处摄来一柄长剑，手指轻轻抚过剑锋，缓缓向前递出，看着没半点凌厉声势，却暗藏杀机。
  苍松剑法中最为隐蔽无踪的一式“清风入怀”！
  千钧一发，不容夏云生多加犹豫，猛然拿起桌上草书，迎着剑尖丢掷而去。
  剑势没有丝毫凝滞迟缓，义无反顾继续向前递来，那卷草书顷刻撕碎，漫天飞舞。
  果然……夏云生心中大定，只觉不出所料。
  要是自己，也绝不会将这般重要物品随意置于桌案上，若他没猜错的话，这“赝品”应该是他钓鱼作饵用。
  剑风凌厉拂面而至，夏云生脸上渗出细微血痕，他虽惊不乱，摆出玄天拳架，接连轰出数拳。
  气凝境最为重要的特征，就是罡气凝劲外放。
  仰赖天赋异禀，以及龟蛇功的玄妙，夏云生才能以三境修为勉强做到罡气凝劲，但终究不能像气凝境般出拳自如，有力竭之时。
  毕竟归根接地他还在“修力”三境。
  拳罡雄浑，原本直指心口的一剑被生生偏移数分，夏云生贴身上前，逼杨志荣与其捉对搏杀，近距离对拳。
  否则他那“三板斧”打完，就要任杨志荣宰割。
  唯有依靠自身强悍体魄，才有取胜机会。
  低头躲开一记直袭面门的剑光，夏云生双臂向外伸展，随后又猛然内缩，将杨志荣腰部死死环箍住，不让其身形挪移分毫。
  龙蛇拳品秩下九品，当真不是埋汰了它，除却少数正儿八经的拳招，绝大多数都是市井搏斗的下三滥招式。
  直至此时，夏云生才后悔在矩麓书院时怎么没学几门武功，技多不压身，也好过现在近乎黔驴技穷。
  玄天拳架固然强悍，但太过耗费气神，以夏云生现在修为，至多能出拳三次。
  腰部被死死箍住，杨志荣被夏云生这市井搏斗的招数连推带搡，向后退去。
  杨志荣神情平淡，武夫罡气流淌全身，衣衫鼓胀，夏云生不得不被迫松开双臂，松开束缚。
  趁夏云生身形趔趄不稳之际，一柄长剑往心口直直戳来，剑鸣声声清越，宛若龙吟。
  千钧一发，夏云生心神反而愈发平静，摆开拳架，不再留手，一拳倾尽全力轰出。
  这拳的雄浑刚猛程度，远超杨志荣预想，手中长剑竟承受不住劲道，脱手而出。
  深吸口气，抑制住起伏气机，夏云生不顾面容沁血，强提胳膊，再度轰来一拳，这一拳直直捣在杨志荣胸口上。
  最后一拳，要是还拿他没辙，夏云生自己就得跪了。
  杨志荣胸膛凹陷，顷刻喷出大口鲜血，脚步趔趄倒退，身形不稳。
  纵然他是走至“练气”巅峰的六境武夫，挨了夏云生这记玄天拳架，也定然不好受。
  夏云生莫名感到一丝非比寻常，凭杨志荣的修为，本不该这么轻易地被他一拳轰中，可结果是堂堂飞龙剑客像个木桩似的，让他倾力出拳。
  当飞龙剑客没有了剑，还是飞龙剑客么？
  答案还是。
  身形晃了晃，杨志荣轻轻拭去嘴角鲜血，面容古井无波。
  手指向上微抬，两指并拢作握剑状，周遭霎时充斥锋锐剑气。
  夏云生心神紧绷，严阵以待。
  而后杨志荣手指向前缓缓递出，罡气悉数凝于指上，夏云生莫名生出些既视感，似在某个地方见过这招。
  同是这手掌虚握如在持剑的招式。
  未等细思，那一指已经袭来，夏云生只来得及双臂交错护住要害，身子如断线风筝，撞破墙壁倒飞出去。
  灰尘弥漫，遮掩住视线瞧不真切，杨志荣一袖拂去尘土，凝神望去。
  哪里早已不见了夏云生的身影。
  杨志荣眉头皱起，正欲上前去追，务必不留活口。
  可刚才的一番打斗，声响动静之大，已把龙泉剑馆诸多人惊醒过来，不得已，杨志荣唯有放弃这念头。
  当龙泉剑馆众人闻声赶来，见到的是捂着胸口，脸色煞白跌坐在地的杨志荣。
  一帮人无不惊骇动容。
  在鹿韭郡这一亩三分地，何人能将公认的第一高手伤成这样。
  念头起伏，隐有猜测，戚乐章大步上前，急声追问：“师傅，难不成是……”
  杨志荣露出苦涩笑意，点了点头，算是印证了戚乐章的猜想。
  “是那近些时日在鹿韭郡四处造杀孽的魔头，说来惭愧，我剑艺不精，没能把他留下，为我们鹿韭郡铲除此獠！”
  “但那魔头也绝不好受，为我一剑刺中，重伤遁逃，此刻多半还未走远。”
  众人一方面惊叹那魔头武艺之高，又对杨志荣心生佩服，不愧是鹿韭郡正道第一宗师，连这等凶人都不是他对手。
  感叹之余，他们又陡然想起那魔头此刻身受重伤，尚未逃远，忙招呼人四下寻找，并派人前往衙署，一同全城搜查，把鹿韭郡地皮翻个底朝天，也要找着此獠。
  龙泉剑馆众人风风火火动员起来，戚乐章却没一同追寻，而是守在杨志荣身边，提防那魔头杀个回马枪。
  杨志荣盘腿在地，双眸半开半阖，调养紊乱内息。
  戚乐章抱剑而立，四下戒备。
  杨志荣忽然开口：“乐章，你觉得为师待你如何？”
  虽然不解其意，但戚乐章还是老实回道：“师傅待我自然是极好的，乐章自幼父母为仇家所害，是师傅与师娘一手把我抚养长大，对乐章而言，师傅就是乐章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杨志荣微微颔首，笑道：“为师能有你这弟子，是为师此生之幸。”
  “你天资悟性极高，远胜为师，假若不在为师门下宝珠蒙尘，而是四大剑统弟子，必然不逊于天骄榜上的众天骄。”
  “师傅勿要再说，乐章生是龙泉剑馆的人，死是龙泉剑馆的鬼，这辈子都不可能改门换户。”戚乐章斩钉截铁道。
  杨志荣面露欣慰，略作斟酌，问：“乐章你可还记得父母相貌，他们在世时可曾留下只言片语，要你仔细牢记的事。”
  戚乐章思忖良久，才缓缓摇了摇头：“不曾说过。”
  杨志荣眼底失望一闪而逝，因为太过隐蔽的缘故，戚乐章未曾察觉丝毫。
  之后杨志荣没有再说什么，闭目调养内息。
  龙泉剑馆重归寂静，唯有虫鸣鸟叫声间或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