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驮鹿寺
作者:
王颟顸 更新:2021-06-03 20:36 字数:4859
翌日,夏云生来到龙泉剑馆。
偌大演武场上只有戚乐章一人,这放在平日基本是不可能的,往常这个时候早已聚满前来习剑的学徒。
大抵是练剑太过投入,戚乐章竟没见到夏云生走进来,仍是一板一眼演练剑法。
夏云生也未出言打搅,在旁旁观。
只说武功修为,戚乐章当下或许不如苗元炜,可假以时日,恐怕十个“鬼影剑”都未必是他对手。
苗元炜以剑法诡变多幻闻名鹿韭,可又太拘泥剑式,难免落入窠臼。
而戚乐章眼下使得剑法虽说平凡无奇,却极为娴熟扎实,没有半点花俏虚招。
练剑百万,其意自现。
把戚乐章搁在鹿韭郡这“乡下地方”,在夏云生看来有些屈才了。
以苍松剑法中的“清风入怀”作为收尾,戚乐章缓缓收剑站定,长长吁出一口气,头顶有隐约雾气蒸腾而起。
戚乐章望向极为卖力鼓掌的小李捕快,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不过是些粗浅剑法,不值一提。”
“乐章你也太过自谦了,假如你这剑法还算粗浅,那我的岂不算是小孩过家家的把戏。”
夏云生一脸真诚,而后忽地唉声叹气。
戚乐章微感疑惑,不禁发问:“小李何故叹气,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其实也并非什么。”故作犹豫迟疑,夏云生“袒露心扉”,说,“我父亲祖辈上曾留下一部剑谱,据闻大有玄机,若能练成,可直指九境巅峰,但大抵是天资有限,我苦练了十余载,始终不得其法,未能参透。”
“今天我就想着演练一遍给乐章你看下,好让你指点一二。”
涉及他人家传绝学,戚乐章本欲避嫌,可见夏云生目光诚挚,又不忍拒绝,只能道:“这远谈不上指点,小李你只管施展剑招,兴许我能给出些微不足道的意见。”
夏云生自是“大喜过望”,忙从剑架上拿下一把长剑,以惨不忍睹的握剑手法,施展更加惨不忍睹的剑招。
这并非他有意藏拙,而是他的根骨天赋全都点在拳法之上了,剑道一窍不通。
戚乐章并未出言嘲弄,反而言传身教,极为耐心地为夏云生纠正握剑手法,出剑姿势。
夏云生悟性极佳,没过多会儿,一把三尺长剑耍得劲风呼啸,乍看还有模有样。
尚在矩麓书院时,李解元曾将自家宗门的剑法抽丝剥茧讲给他听,作为交换,他要夏云生告诉他拳法诀窍。
夏云生记心甚好,再加只隔了几月时间不到,形神兼具或许无法做到,可几分形似还是绰绰有余。
起初戚乐章面上犹带笑意,可随着夏云生一招一式徐徐递出剑招,他神情蓦然凝重起来,目光直勾勾注视着夏云生手中长剑。
他本以为夏云生口中的“祖传剑法“,纯粹是其父辈眼力有限,误将寻常剑谱当做绝世武学。
但现下一看,似乎并非如此。
纵然夏云生剑术拙劣,只从剑招上流露出的一丝神意,就能窥管而知全貌,非是凡俗武学。
戚乐章瞧得入神,就连夏云生何时走了都不清楚,心神犹自沉浸其中,于脑海默默盘演着玄妙剑招。
他索性拿起长剑,身随剑走,内合其气,外合其形,剑招徐徐递出,如蛟龙戏水,有行云布雨之感,端是赏心悦目。
一声轻叱,手腕拧转,长剑迅捷刺向场地上的木人,剑尖微颤,连续抖动出数道剑光,不分先后,穿透过标注木人身上的诸多要害窍穴。
由坚韧原木打造的木人立时多出了几个窟窿,难以想象若是这剑招落在血肉之躯上,又该是怎样光景。
就连出剑的戚乐章都惊骇于剑招威势,目现动容。
“如若我以这剑招对上苗元炜,就算他高我一境,我也未必会输。”戚乐章脑海无端想起这个念头,如种子生根发芽无法遏制。
要是连堂堂鬼影剑苗元炜都输给了他,非但龙泉剑馆的声望地位会水涨船高,自己鹿韭郡年轻辈第一人愈发坐实,无人能指摘半分。
戚乐章毫无征兆打了自己一巴掌,嘴角有血丝溢出。
“假如我这么干的话,我还是我么?”
戚乐章擦拭去血丝,自言自语道。
纵使有再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也不是自己假借他人家传武学扬名的理由,归根结底他还是为了自己的狭隘心思。
摒弃诸多杂念,戚乐章眼神坚毅,以“苍松迎客”为起手式,没有适才的剑招精深玄妙,极为朴实凝质,却别有一番光景。
“乐章,告诉你个天大好消息!”
方姓中年人忽然冒冒失失闯进了演武场,戚乐章收剑站定,疑惑望去,他知道若无要紧事,自家师叔定然是不会在这紧要关头打搅自己。
中年人大口喘气,面上涨红,全然忘了武者的呼吸吐纳。
戚乐章忙给他师叔倒了一碗茶水,方姓中年人也不顾茶水滚烫,咕噜下肚,眼中犹带兴奋:“乐章,你可知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见戚乐章一脸困惑不解,他也没多卖关子,直截了当道:“就在昨日晚上,鬼影剑苗元炜被一不知姓名的武者几拳撂倒。”
“虽然他竭力掩盖消息,可还是不慎走漏风声,他当下受伤颇重,此刻多半正在卧床休养。”
“这么说来,那登门拜访的挑战自然算是作废了。”戚乐章欣喜之情立即流露言表。
“那是自然,姓苗的现在泥菩萨过江自顾不暇,哪还有时间对付我们龙泉剑馆。”方姓中年人嘴角上扬,意气风发,“而等到你师傅出关,就该换我们龙泉剑馆向他下战书了。”
多日压在心头的大山被搬去,戚乐章立觉浑身轻松,只是他又有些困惑,昨天苗元炜才下来战书,为何昨晚就“正好”被人打成重伤。
间隔甚至不到一日,这未免也太过巧合了些。
那不知姓名的武者又是何方神圣?
心中有诸多不解需一一解答,可戚乐章见自家师叔一吐多日郁结之气,心情正佳,随即释怀,觉得没必要过多纠结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这样挺好的。
………………
夏云生无端打了个喷嚏,搓了搓鼻子,心想自己虽然远未有寒暑不侵的境地,也不该这么轻易感染风寒,莫不是有人暗戳戳在念叨自己。
多半不是好话。
回衙署换上协捕服饰,挎上横刀,别好腰牌等物,老李已在衙署门口等候多时。
“时间紧迫,咱们边走边说。”老李言简意赅说。
夏云生没有多询问,只是跟在老李身后,由其领路。
“今早虎啸帮一名香主死在绿水街,被人剥去人皮,与我们那日所见如出一辙。”
“不知是何缘故,凶手疑似泄露行踪,给人撞见。”
“听报案人讲,是个生面孔,穿着件黑袍子,不是鹿韭郡人士。”
“时间过去如此之久,若他真是凶手,恐怕早已逃之夭夭,只凭黑袍与生面孔,要想寻他行踪,恐怕如大海捞针。”夏云生道。
“这人背后还背了件棺椁,极具辨识度。”
老李脚下不停,领着夏云生走出鹿韭郡城门,一路往西南方向走去,边走边道:“曾有某一些‘野鸳鸯’在郊外幽会,天雷勾动地火之际意外撞上他,误将其认成孤魂野鬼,吓得惊魂失魄,遂来衙署报案。”
“根据口述的地点,我大致可以推断,他的藏身地应该是在城外西南废弃的驮鹿寺。”
“狡兔三窖,他未必还会待那。”夏云生说。
“按常理来讲,或许没错,可像他这般杀人如草芥的贼人,想法多半与常人迥异,我们也不该拘泥常理。”老李说,随后笑道,“更何况以我二十多年的捕快生涯,直觉告诉我准没错。”
夏云生耸肩摊手,无力反驳。
驮鹿寺在鹿韭郡城郊三里开外,且路途多崎岖不平,得亏两人一个早年走惯了山路,另一个则有武道在身,故而走的倒也不慢。
不多时,一老一少远眺望去,视野里出现座荒废许久的寺庙。
这驮鹿寺早年香火极为鼎盛,后来有位道门真人曾留下一个谶言,香客因此逐渐稀少了,无人修葺,慢慢荒废下来。
寺中供奉的并非常见的佛陀菩萨,而是头七色神鹿,据闻说是释迦文菩萨前世身,有求必应,极为灵验。
俩人来到寺庙门口,老李正要推门而入,夏云生蓦地制止住他,低声道:“寺庙里面有人。”
老李心中悚然,只当里边的就是喜好剥人皮的魔头。
可夏云生之后的话,让他不禁稍松了口气。
“庙里面有三人,应当不是凶手。”藉着隐隐约约的呼吸吐纳,夏云生如此推定,庙里的三人武功似乎还不低,大抵只比他真实战力稍差一线。
思绪稍转,夏云生眼神示意老李在他后边,深吸口气,两手按在门上,缓缓向里推去。
门甫一推开,立时有样事物激射袭向面门,夏云生一直心神戒备,轻而易举接住那枚暗器。
谁想又有几枚暗器紧跟其后,极为迅捷,恰是算准夏云生松懈之际。
眼见避无可避,夏云生索性双眼闭拢,随后只听“叮叮”几声响,那几枚飞镖就此掉落在地,而夏云生甭说流血受伤,就连个白痕都没有。
这登时把掷出飞镖之人给震住了,若说他是五境武夫,以罡气护住躯干还好说,可看这场面,分明是用血肉之躯接下这几枚飞镖,且还毫发无损。
这等体魄横练外功,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俯身拾起飞镖,他四下打望,庙中东南西三处各有一人,夏云生走向位于东角的貌美妇人。
秦墨立时如临大敌,作为龙虎狮豹的沙豹帮帮主夫人,她心智远非寻常女子能够比拟,可经过方才那事,难免还是有些犯虚。
当模样俊朗的年轻捕快走至她身前,秦墨手偷偷从袖子里捻住三枚暗器,坐以待毙可不是她的做法。
正当她向拼个鱼死网破,掷出暗器,那俊秀捕快忽然把一只手掌递出,露出个不可谓干净的笑容,“夫人好俊的手法,敢问可是沙豹帮秦夫人?”
摊开的掌心上躺着四枚袖珍暗器,秦墨有些始料未及,为防有诈,愣是不敢伸手去接。
夏云生脸上笑意如常,心里则犯嘀咕,“难不成我的念头给她看穿了。”
这厮原先的打算是趁秦墨去拿暗器的机会,瞬息把她制服住,可现下看她“呆头呆鹅”的样子,又有些于心不忍,不好意思欺负女人。
过了好半会儿,秦墨才伸手接过暗器,轻咬嘴唇,以江湖礼仪抱了一拳。算是认怂服输。
“小兄弟好身手,我秦墨方才唐突出手,实乃以为来的是剥人皮的魔头,还请小兄弟见谅。”
“无妨,情理之中的事,秦夫人无需道歉。”
夏云生回以一拳,笑意谦和,此等措辞作风让秦墨不禁对他生出好感,好个虚怀若谷心胸宽广的少年捕快!
当然这厮的俊俏长相还是占了很大作用。
夏云生跟老李走向无人的寺庙北角处。
环顾四周,除了沙豹帮帮主夫人秦墨,他还看到个熟面孔,是那狮相门副门主严刑,他应当也是看到了夏云生投来的目光,点头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与其正对的南面站着个身形魁梧的壮汉,袒胸露背,胸口毛发极为浓密,肩头处纹有只凶恶黑虎,单从这扮相夏云生就能猜出他肯定是虎啸帮的人。
“敢情除了龙泉剑馆,这鹿韭郡龙虎狮豹是都来齐了啊。”打量过后,夏云生心中暗道。
老李偷偷在他耳边低语道:“他们三家都有人丧命魔头之手,他们多半也是闻讯赶来,现在已经不单单是我们的事了,还牵扯到了鹿韭郡龙虎狮豹。”
“咱们对面那魁梧汉子是虎啸帮帮主黄斌的左膀右臂,叫做丁坚,绰号“迎风虎”,最是心黑手辣见风使舵,你早先招惹了虎啸帮杨家兄弟,不得不防。”
夏云生刚想制止老李说下去,却晚了一步。
他这自以为低若蚊蝇的话语声,在在场四人耳中,等同于大声叫嚷。
当然老李武功不高,有此疏漏,也在情理之中。
果不其然,老李话语才落,那袒胸露背的汉子大步走来,面有不善。
“前些时日,咱们鹿韭郡来了个新捕快,是你小子是吧?”
夏云生面色从容,不置可否。
“瞧你年纪不大毛儿都没长齐,没想到胆子倒是不小啊,敢把我们虎啸帮的一众弟兄打伤!”
说着,丁坚伸出蒲扇大小的巨手,抓向夏云生肩膀,“鹿韭郡的水比你想象中的要深,别以为仗着自己有点武功,就能胡作非为。”
“像你这样的人,老子年轻时没见过一千,也见过一百,不栽个跟头就不长记性,自以为天老大地老二我老三。”
秦墨微微皱眉,犹豫了下,没有出手襄助。
狮相门严刑则是满脸淡然,觉着凭他前日表现的实力,丁坚必定要吃大亏。
当丁坚把手按在夏云生肩头上,手心发劲,想着把他肩膀骨头捏碎。
可无论他如何发力,夏云生都是那派云淡风轻的样子。
丁坚不信邪,再加重几分手上力道,忽觉掌心一震,手掌自然而然离开他肩膀。
夏云生猛然伸手,轻描淡写搭在丁某人肩膀上。
丁坚神色骤变,只觉肩膀骨头嘎吱作响,脸色煞白,冷汗直冒,涔涔下流。
当丁坚叩紧牙关,承受不住痛楚,要喊声求饶,夏云生倏然收手,脸上依旧噙着风轻云淡的笑意。
丁坚擦去脑门汗水,神色几次变化,蓦地放声大笑,拱手抱拳,“我丁某生平最讨厌那些会点花拳绣腿就目中无人,不知天高地厚的所谓少侠。可李小兄弟年纪轻轻,就如此谦和从容,有渊渟岳峙宗师气度,我丁坚是由衷佩服的。”
说着,丁坚还竖起大拇指,敬佩之情溢于言表。
好个见风使舵“迎风虎”,心黑手辣丁某人。
夏云生嘴巴半张,半响无言,有种“棋逢对手”之感。
脸皮之厚,他简直要自愧不如。
正当众人叹为观止之际,原该闭合的寺庙大门忽然打开,狂风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