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此一幕，老李默默端起茶碗，喝口茶水压压惊。
  本以为会有场龙争虎斗，可谁知不过几个刹那，这场交手就干脆利落结束了。
  说是交手或许不恰当，除了最后一拳，从始至终夏云生都未还手，只是纯粹单方面的碾压。
  这让他不由重新审视他这同姓本家的小兄弟。
  虽然心底与老李一般震惊无二，可严刑毕竟作为狮相门副门主，城府深厚，面上未泄露分毫，手掌重重拍了下犹自呆滞木讷的董元正。
  董元正霍然清醒，先是瞟了眼满脸云淡风轻转的夏云生，后又看向表情漠然的自家师叔，嘴唇嗫嚅，呐呐无言。
  他一声不吭坐回自己椅子上，脸上尽是消沉落寞。
  严刑暗叹口气，要是他这师侄经此一战，知耻后勇发愤图强，未尝不是件历练，可若他就此一蹶不振，只能说他命该如此。
  碰上了这么个不讲理的同龄人。
  思绪收敛，严刑目光投向一老一少俩捕快身上，沉默片刻，回道：“我能告诉你们贺琪昨夜去见了什么人，只不过多半于破案无益，因为她不大可能是凶手。”
  “之所以不说，只是丑事不宜四处宣扬，关乎到了我们狮相门的脸面。”
  总算是松口了……老李神情一振，与夏云生交流了下眼神，默默聆听。
  严刑嘴角轻微抽了下，眼神极为古怪：“她与贺琪乃远方表兄妹，贺琪昨日前往绿水街秘密购置的宅子，就是与其私会。”
  “姓贺……”老李闻言一愣，想到了鹿韭郡那位艳名远扬的女子，不由试探问道，“难不成是她……”
  “对，就是你猜的那个。”严刑给予了老李肯定答复。
  看他们俩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打哑谜，夏云生一头雾水。
  直至老李向严刑抱拳致谢，离开狮相门，夏云生才按捺不住疑窦，询问道。
  “你刚来鹿韭郡不久，不认识她实属常理。”老李下意思拿起腰间酒壶啜饮一口，语带唏嘘，“二十年前，她的仰慕追求者可以从这排到琅琊郡去，姿容堪称艳绝一郡，最后嫁给了位当时年少成名的剑客。”
  夏云生斜眼瞥道：“老李你也是众多追求者的一名？”
  老李老脸一红，岔开话题，不再卖关子：“昨夜与贺琪幽会的叫贺小枫，也是龙泉剑馆馆主杨志荣的妻子。”
  “一枝红杏出墙来，杨师傅莫名其妙戴了顶绿油油的帽子，他清楚么？”听完老李话后，夏云生嘴角当即泛起古怪笑意。
  “想不知道恐怕都难，这女子天**荡，四处拈花惹草，鹿韭郡几乎人尽皆知，也不知杨师傅是怎么忍下来的。”
  老李似乎极为推崇绰号“飞龙剑客”的杨志荣，听语气颇为他打抱不平。
  鹿韭郡龙虎狮豹，若推出个类似鹿韭武林领袖的人物，只能是杨志荣，除开他修为最高外，还是他素来风评极佳，几无恶名，为人高风亮节，又兼具侠义心肠，当之无愧的正道宗师。
  老李沉吟会儿，道：“就算贺琪之死与她无关，贺小枫应当也知道些内幕，只是她毕竟身份敏感，若要调查她，则得慎重慎重再慎重。”
  “调查她的事就交给我好了，正好因为某些机缘巧合，我加入了龙泉剑馆，应当不会惹来注意。”夏云生主动请功道。
  老李点头认可，没有细问他为何加入龙泉剑馆。
  纵使相处时间不算长，可这点信任还是有的。
  沉默一会儿，老李又道：“其实远在你来衙署前，鹿韭郡就不断有人失踪，从寻常百姓到龙虎狮豹底层帮众皆有，但杀人手法远没今天咱们所见的那般惨无人道，一直未曾引起重视。”
  “我有种预感，这一系列惨案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如今勉强算是找到些蛛丝马迹。”
  他叮嘱道：“凡事切忌小心谨慎，要是查到了不为人知的重要内幕，若是自觉无力承担，勿要逞强，立马抽身离去。”
  “莫要因为一件案子丢了性命，咱们在衙署只是混口饭吃，领着死俸禄，咱没必要抛头颅洒热血，自家小命最重要。”
  “晓得了。”夏云生点头，想了想，他又道，“老李，可否说服狮相门把贺琪尸首暂时搁置在哪儿，过些时日再收尸体。”
  “于礼不合，他们本该不会答应的，但出了刚才那档子事，倒是不妨一试。”布满老茧的大手重重拍了拍夏云生肩膀，老李少见地露出几分正经之色，“要做什么就去做，打打杀杀我不行，但其余的尽管交给我好了。”
  夏云生嘴角上扬，爽朗笑道：“事情交给我李元芳，妥妥地。”
  …………
  夜幕深沉，月隐星匿，天上无云。
  半夜亥时，夏云生走进贺琪在绿水街的宅邸，推门而入，这位狮相门堂主依旧维系跪坐姿态，未曾变化分毫。
  浓重的血腥味钻入鼻中，夏云生眉头皱起，还是感到分外不适。
  龟蛇功自然运转，屏蔽鼻息，夏云生一蹬脚，轻巧跃上顶上横梁。
  手肘抵着横梁，右手则握拳撑着脑袋，夏云生侧仰而卧，眼睛半开半阖，如在酣睡，唯有从鼻孔钻出的细小雾气才显露出些许端倪。
  醒也修行，睡也修行。
  直至丑时，他才睁开双眸，氤氲雾气悉数纳入体内。
  “我真是脑袋被门挤了，竟然想出守株待兔，觉得凶手还会回来。”
  白白虚耗了将近两个时辰，夏云生以手捂面，长长哀叹，打算就此回去。
  耳畔忽有细微动静传来，夏云生陡然屏气凝神，本就极难发觉的呼吸更加无声无息，如蛇蛰伏似龟长眠。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道身影走了进来，相较龟蛇功，天蛇换骨功更加侧重修炼肉身五识，故而纵使夜色漆黑，夏云生还是能够依稀看清来人模样。
  身着遮掩面容的夜行衣衫，中等个子，只从步履，身材大致可以看出是男子。
  夏云生全神贯注，注视着黑衣人一步步走往贺琪尸首。
  黑衣人蓦然站定，随后夏云生就看见了让人碎心裂胆的一幕。
  只见他手持一把剔骨小刀，往贺琪身上一道道划着，割下薄如手指粗细的鲜红肉片，动作极为精细专注，如同丹青圣手对待自己的画作。
  就算无法看清他的脸庞，夏云生猜想他多半是满脸陶醉乐在其中的表情。
  夏云生觉得自己大抵猜出了这人的身份。
  他尚在矩麓书院的时候，曾在金玉楼粗略记过天下门派各方武学与特点。
  魔教十三中有一宗门，据闻曾是某佛宗门派误入歧途，视人身皮囊为累赘拘束，观想自身为一白骨人，息灭色念情欲。
  故而这门派每凡杀人，都要将人分作三步折磨。
  剥皮，剔肉，净骨而已。
  故而此宗名叫纳骨堂。
  心神震动，夏云生自然没法再维持匿藏状态，沉浸于剔肉的黑衣人有所察觉，将手上的小刀迅捷丢出。
  夏云生猛然后仰，任凭身体从横梁上坠下，轻飘落地，两指正夹着那把掷来的小刀。
  夏云生双腿一蹬，身子陡然激射而出，握拳迅猛捶向黑衣人太阳穴，先下手为强。
  拳势刚猛，势大力沉。
  他甫一出手就是倾尽全力。
  谁想那黑衣人只是两指合拢，徐徐递来，后发先至，绕过直袭面门的拳头，点在夏云生胸口上。
  他顷刻倒飞出去，撞破身后房门，摔在院子里。
  抬手擦去嘴角血迹，夏云生扭头吐掉一口夹杂血丝的唾沫，手掌撑地，毫发无损地站起来。
  其实刚才那一指，换做寻常三境武夫，恐怕早已死的不能再死了。
  得亏他体魄坚韧，先后经历过剑气淬炼竹楼喂拳，不能以常理推论。
  疑似纳骨堂的黑衣人步步逼来，夏云生神情凝重，手握刀柄之上，只凭刚才那一指，就能断定，他绝对有气凝五境巅峰，乃至气归境修为。
  腰悬横刀蓦然出鞘，夏云生两手握刀横劈而至，直取黑衣人项上人头，隐约有春雷声轰隆相随。
  他虽未习练过刀法，但在琅琊郡破庙左向尘曾有过数次出刀，给他生生记下来了。
  之后离开琅琊，还没分道扬镳时，他也有向左向尘请教过刀法精妙，故而这门刀法他倒能依样画葫芦使出，但远未掌握其意韵，只有几分神似。
  黑衣人以指作剑，招架刺向劈来的长刀，夏云生立觉汹涌巨力袭来，刀身轻颤，几要握不住。
  刀尖下垂，夏云生平复紊乱气机，勉力挥刀，由下往上撩来，黑衣人再度递出一指，点在刀面上，无形气机涟漪扩散而出。
  他立马倒退数步，长刀顷刻脱手而出，直插地面。
  黑衣人手掌虚握，如在持剑，可当他朝夏云生攻来时，竟真如握剑前刺，锋锐剑气激荡四方。
  眼看夏云生招架不及，就要丧命此“剑”之下，有铜锣声无端炸响，声响极大，传荡在静谧夜空，一里之地大抵都能听闻。
  周边民居灯火纷纷亮起，夹杂着鹿韭郡特有方言的叫骂声传来，大抵是骂哪个天杀的大晚上不睡觉，敲锣打鼓在这扰民。
  只需再往前挺近一分，夏云生便要命丧于此，可当锣鼓声响彻四野，黑衣人果断放弃这大好机会，欲抽身离去。
  一道剑气激射而出，直袭夏云生咽喉要害，趁夏云生左右躲闪之际，黑衣人纵身一跃，拔地而起。
  在黑衣人跃起的刹那，原该被剑气阻扰的夏云生一拳轰散剑气，双膝微屈，运起沧桑古老拳架，隔空遥遥递出。
  拳罡雄浑，纵使远隔将近两丈距离，仍是轰在后背毫不设防的黑衣人身上，把他打得如断线风筝飞出去。
  目力远眺，黑衣人似乎不曾受伤，身法无碍，片刻功夫就消失在夏云生视野当中。
  但夏云生刚才却分明看见黑衣人呕出一大口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