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云生抑制住起伏气机，藉着龟蛇功玄妙之处，只要不曾真正交手，寻常高他一两境的武夫根本没法看清他深浅。
  他不由想起骑马出琅琊，分道扬镳前，左向尘叮嘱同他说的话语。
  这厮推脱说他并非六爻楼话事人，要想加入六爻楼不是他能拍板决定，自己只有向上头举荐他，其余因为身份低微，一概没法保证。
  夏云生轻抚额头，亏他在琅琊郡说的那般信誓旦旦，敢情只是为了先拉自己上贼船。
  不过还好，过了没些时日，左向尘就寄密信过来，要他暂且先去鹿韭郡当个协理捕快，并设法从龙泉剑馆窃得一物，具体是何物，不知，只说他只要亲眼看见就懂了。
  夏云生当时真连问候他老母亲的心情都有了。
  他叹了口气，就目前来讲，他还真只能随机应变走一步算一步。
  抬头见夜幕深沉，天色不早，夏云生也没闲逛兴致，打道回府。
  拎着大包小包的药材，夏云生走回衙署安排给自己的住处，抱来个半人高的大木桶，烧好热水，依次放入草药。
  待烧得差不多后，夏云生脱掉衣衫，迈入浴桶，屏住口鼻呼吸，脑袋深埋水中，四肢抱拢身子蜷缩，胸腹极有韵律节奏起伏不定，心跳如擂鼓，轰隆响彻体内。
  不知过了多久，夏云生霍然将脑袋露出水面，身形趔趄走出浴桶，面上七窍流血，咬紧牙关，身躯微微颤抖，肌肤隐有血丝渗出，极为凄惨。
  光着身子趴在地上大半时辰，夏云生才勉强缓过来，双目微闭眉头紧锁，只觉说不出的揪心疼痛。
  天蛇换骨功修炼宗旨，归根结底不过“撑筋拔骨，肉膜腾起”，可说来简单，做来却不易。
  连自认忍痛本事极好的夏云生都险些熬不过去，可见修炼这天蛇换骨功是多么要命，常人多半连第一步就熬不过去，直接痛嗝屁儿了。
  睡意上涌，夏云生极为不情愿的睁开眼，重新清洗一番，换上干净衣衫，盘腿在地，作五心朝天之势，默念艰涩拗口道诀。
  鼻中两股细小缥缈雾气喷出，化作玄龟灵蛇相互纠缠衔接，如阴阳交融，最后再化为氤氲雾气被纳入体内。
  夏云生缓缓睁眼，长吐一口浊气，脸色有所好转。
  内主修龟蛇，外辅练天蛇。
  天蛇换骨功非但修炼条件极为苛刻，若是修炼不得当，更会伤及体魄根本，终生武道难更进一步。
  得亏龟蛇功是最中正玄和的玄门武功，不以杀力见长，淬炼体魄神魂却大有裨益，此前的竹楼喂拳，要是没这门功法，夏云生估摸自己就算不死，也要落下隐患暗伤，武道之路近乎断绝。
  挽起袖子，夏云生以指尖在小臂上轻划一下，剐出道血痕来。
  瞪大眼睛盯住伤口好一会儿，那手指大小的伤口缓缓愈合，虽然速度极为缓慢，可好歹肉眼能看清。
  天蛇换骨功共有三境：蜕皮，换骨，脱胎
  见这情形，夏云生知道自己的天蛇换骨功应当算是入门，踏入了第一境的“蜕皮”。
  据那狐狸说，只要将蜕皮境臻至巅峰，体魄强悍筋膜腾起，纵使不调用罡气，也是刀枪不入，寻常内彻九气的武者甭想伤及毫毛。
  当然夏云生觉得自己要修炼到这种程度，任重而道远。
  推开窗户往外一看，天际已泛起鱼肚白，一宿未睡，夏云生仍是精气饱满，修炼龟蛇功时玄而又玄的状态，其实已经可以代替睡眠。
  肚子忽然传来异响，夏云生揉着腹部，想着去龙泉剑馆前，是不是要顺道去那家面摊再吃几碗面。
  念头升起，夏云生忽有所觉，猛地拉开房门，把外边正要敲门的老李捕快给吓得一愣。
  “早啊老李，酒醒没，昨天的酒喝得可爽快？”夏云生手臂抬起倚靠在门上，吊儿郎当，带着调侃问道。
  闻言，老李嘴角轻扯，道：“你小子不厚道啊，忘了你武道有成，我喝三坛酒，你怎么着也得翻一翻，喝六坛酒才算数。”
  “对了，昨天是不是你小子付钱的？”
  夏云生收起吊儿郎当笑容，斟酌词语，想着该怎样解释，才不至于伤及他自尊心。
  谁想老李直接一拍他肩头，爽朗笑道：“这不理所当然的事儿么，拜山头知道不？你小子初来乍到，要是不好好孝敬我这老人，小心老子以后给你小鞋穿。”
  愣了下，夏云生笑意上浮，不甘示弱道；“我这酒可不是白让你喝的，老李你女儿还尚未婚配吧？酒钱也不要你还了，我吃亏降个辈分，做你女婿，把你女儿嫁我成不？”
  “你个臭小子还惦记上我女儿了是吧！”老李吹胡子瞪眼，挽袖四下环顾，想着能不能找到根结实些的木棍，把这吃了贼心豹子胆的小王八羔子腿都给打折。
  夏云生双手高举作投降状，随后收起嬉皮笑脸，问：“大清早的过来，是有急事。”
  老李点了点头，表情严肃：“鹿韭郡绿水街哪儿死了人，事情急迫，上头叫我们立马过去看一看。”
  夏云生试探问：“等会儿行不？这大早上的，我饭还没吃。”
  “你说呢！”老李一脸气笑，“去绿水街的时候顺道买几个包子填填肚子，等事儿了之后，老子请你去秀玉楼吃一顿。”
  “老李豪爽，就等你这句话。”夏云生竖起大拇指，“等我换身衣衫，马上就好。”
  他折返回房，穿上协理捕快的服饰，戴好幞头，少年朝气蓬勃，气质干净清爽，让人不免由衷赞叹，好个英武少年捕快。
  夏云生正想将横刀悬挂腰上，忽地想起昨日老李叮嘱。
  老李一瞥，道：“把刀带上吧，指不定会碰上什么事，手上有刀心中不慌。”
  绿水街在鹿韭郡西大街，衙署步行过去约莫两三炷香时间，路上夏云生买了几个肉馅鲜美的肉包子，一边咀嚼咬着一边听老李向他细述案件详情。
  死者叫贺琪，身份不小，是“龙虎狮豹”狮相门一堂主，初步推断是昨夜被人杀害，今早为街坊邻居发现，遂向衙署报案。
  抵达绿水街，贺琪院子大门虚掩，老李轻轻推门，没有冒失走进，而是先仔细四下打量一番，这才迈入院子。
  夏云生跟随其后，他俩脚才跨入院子，就闻到股尤为刺鼻浓郁的血腥味，几欲扑鼻而至。
  老李不由自主皱了皱眉头，他当协捕将近三十年头，各种命案死人也见得不少了，可像这般还未见到尸体，味道就如此浓重的可不多见。
  老李向他使了个眼色，夏云生心中了然，长刀出鞘握在手中，一脚踹开卧室房门，映入眼中的景象让门外俩人不寒而栗，汗毛倒竖。
  卧房床榻上一死尸双腿并拢而坐，手掌交叠置于膝盖上，坐姿极尽端正肃穆，若尸体只是如此，俩人或许不会如此动容，只能代表凶手杀害贺琪后仍有心思将他摆好姿态，示威故弄玄虚罢了。
  可端坐床榻上的尸体竟是给人活生生剥去皮，皮肤下的血肉悉数暴露出来，浑身上下犹自淌血，眼珠已惨遭剐去，只剩两个黑窟窿直勾勾注视着跨进房屋的俩人。
  夏云生嘴角狠狠一抽，抬起手掌捂住嘴巴，只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险些没把刚才吃的包子吐出来。
  老李见状，不由暗笑，得亏老子鸡贼，晓得等会儿会面对什么场景，此刻腹中空空如也，不至于呕吐不已。
  他毕竟当了三十年的协理捕快，见惯大风大浪，怎样阵仗没见过，虽然眼前触目惊心的景象是他生平仅见，但还能勉强抑制住不适。
  摘下腰间酒壶递过去，夏云生接过痛饮一口，只觉初始入口苦涩，随后渐渐感觉丝丝甘甜。
  老李拿回酒壶，见夏云生投来不解目光，苦兮兮道：“昨天喝酒喝惨了，给我家瓶儿勒令不许饮酒，酒壶里边装的都是茶水。”
  夏云生嘴角上勾，觉着那李瓶确实是像会做这事的姑娘。
  “娘嘞，什么狗屁倒灶事都往老子这边塞。”
  老李暗骂一声，强忍着不适上前查探尸体情况，像这样的命案其实最麻烦，好处油水几乎没有，顺藤摸瓜找下去说不准还会惹出不该惹的人，给套上麻袋丢入笸箩河都并非不可能。
  老李捏着鼻子，脸上皱纹悉数挤在一块，甭看他这像踩着狗屎的不情愿表情，检查起尸体确实是观察入微，极尽详细。
  术有术攻，夏云生作为个彻头彻底外行人，见老李经验老道，自己全然插不上手，便站在边上眼巴巴等着。
  过了一会儿，老李把沾满血迹的手掌在被褥上擦拭干净，扭头冲夏云生问道：“按你们武夫境界划分，这贺琪该处于什么水平。”
  夏云生回道：“狮相门护法，应当比老李你高两境界。”
  “也没多厉害么。”老李砸吧砸吧嘴，满脸不以为然。
  年轻时他也瞎练过些武道把式，只是些粗浅功夫，所以到了这个年纪也才气亢一境，因为年纪渐大，或许还不如寻常血气方刚的魁梧汉子。
  夏云生没好意思揭穿他，心道人家一只手就能打十几个你。
  老李想了想，又问：“能够一招制服他的又该在什么境界？“
  “约莫是气凝五境，基本上就是龙虎狮豹这样的人物。”夏云生答。
  老李立马吓了一跳，有些懵住，喃喃道：“乖乖，竟是这样的绝顶武道宗师。”
  夏云生犹豫了下，没好意思说如果不谈武道境界，只说真实战力，自己应该也算他口中的“绝顶武道宗师”。
  “老李你是如何看出贺琪是被一招制服的？”夏云生好奇问道。
  “其实我也是瞎猜的，不过想来十有八九就是如此。”老李环顾四周，指着卧房中摆放整齐的家具桌椅，缓缓道，“假如凶手与贺琪修为相当在仲伯之间，必然是场凶险厮杀，总会波及到房间布局。”
  “可你看屋子摆设，分明是云淡风轻浑然无事的景象，除了凶手一招就制服住他外，还有什么解释？”
  “也有可能凶手是女子，趁其行欢愉之事时痛下杀手，即便手无寸铁，也能杀害位三境武夫。”略作思索，夏云生忽然提出另外个解释。
  “贺琪作为狮相门堂主，狮相门自然会为其安排住处，他悄摸摸在绿水街购置一处宅邸，分明是要掩人耳目，为的就是与某人幽会偷情，且此女子身份还非同小可。”
  老李并未一口否决，饶有兴致问，“就算真如你所说贺琪是与人欢愉时被杀害，为何断定凶手身份不一般。”
  “很简单。”夏云生回道，“贺琪作为狮相门堂主，身份放眼鹿韭郡不算低了，要是看上哪位良家女子，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强抢霸占，没必要如此偷偷摸摸，除非那女子身份极高。”
  “你说的其实并无道理，可却忽略了一点。”老李退后几步，站在床榻边，用手指了指贺琪后背，说道，“要我没猜错的话，凶手应当是在背后划了一刀，将人皮与血肉渐渐剥离下来，寻常女子怎有如此冷静心思狠辣心性？”
  “就算那女子非寻常人也，有此等心思手段，何必用在这贺琪身上，区区狮相门堂主恐怕还不够格。”夏云生顺势接话，替老李说完后半截没说的话。
  “这么说事情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来了。”夏云生长叹一口气。
  “小子，别想着一口气吃成大胖子，你或许武功不错，可要说查案子，你还是个雏儿，需要跟我学的东西还多着呢。”老李满脸嘚瑟，不过对于夏云生，还是赞赏说道，“才上任第二天，头次当捕快，能联想到这么多已实属不易，小子你前途远大啊。”
  “望你早日脱离编外，正式加入六扇门，成为应捕。”
  不知是不是错觉，夏云生竟从老李这油腔滑调中听出一丝落寞。
  但他很快语气恢复原样，夏云生便未深究。
  “咱们下步该干什么？”夏云生询问。
  “还能干什么。”
  老李挠了挠所剩无几的头发，拿起酒壶喝了口茶水，缓缓说道：“咱们只剩下去狮相门走一遭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