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之后，决商呆滞地接过那坛酒，几乎梦游般回家。
  那张脸让他久久无法忘怀。
  食盒里的饭菜喷香扑鼻，他却怎么也吃不下。他只要一张嘴，就会想到那张脸。
  在那张脸的面前任何山珍海味都会自动土崩瓦解。
  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他过后也问过一同见证的奴仆。他们也回答不上来，但是形容词却都是一样的。
  妖魔鬼怪鬼魅夜叉魑魅魍魉……
  简而言之，国师的长相和鬼是一个等级。
  这下一传十，十传百，全国上下都知道，国师是一个长得鬼哭狼嚎的少年。
  祖父处理完公务回到家的时候，决商还在恍惚中。
  祖父在他面前坐定关切地问道：“你也看到了？”
  他被这句问话拉回一点理智：“您也看到过？”
  祖父沉重地点头，轻拍他的肩膀：“再过几年你也长成一个大人了，经历点挫折也是好的。”
  决商点点头，一脸的不可思议：“他这样的长相，怎么能当上国师？”
  祖父意味深长：“所以人得有才华呀！”
  “祖父为何不早提醒我？”
  “我原本以为以你的不学无术，这辈子也没缘见到他。”祖父叹道。
  听到这句话，他的理智又恢复了大半。
  他听到了什么？
  原来连祖父都看不起，觉得他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吗？
  “原来祖父也希望我能成为像表弟那样的人吗？”他有些难过。
  没想到祖父却说：“这个国家有一个这样的少将军就足够了。不需要第二个。”
  “那我也要去当兵。本来年长为兄，他该以我为荣，可是在都城人人都知他是少将军，而我却只是被他们嘲笑的纨绔子弟。”决商说道。
  祖父却沉下脸：“你不能去。我不会让你走那一条路。”
  决商不解：“那外祖父为何让他当将军？我也能。”他早就反感这样的对比，仿佛他处处都不如表弟。
  如果不是表弟自小被外祖父带到战场怎么可能当将军？哪怕他只有十岁，都城里的姑娘都想着要嫁给他。
  “那你以为为什么？”祖父反问他：“你有没有看到你的舅舅？他何曾在他儿子面前抬起过头？而你外祖父何时回过都城。”
  决商想到，舅舅人高马大，但是体弱多病，是外祖父的独苗，听说他原本有好几个舅舅，但是都还未成亲就死在战场上。
  将军府后继无人，直到十年前，应该是九年前，表弟在他周岁时依照习俗抓周，表弟单单抓起了刀剑。
  舅舅不甘心，把兵器全部撤下。
  表弟抓起了兵书。
  舅舅把兵书撤下。
  表弟一拳打在桌腿上。
  桌子塌了。
  表弟天生神力，这是舅舅一直隐瞒的，没想到那一天，外祖父也在场。
  没过几天，外祖父就悄悄把表弟带到战场，悉心培养，因此舅舅病了好几场，几乎奄奄一息地恳求外祖父，还是没有令外祖父回心转意。
  从此舅舅再不见外祖父。
  外祖父依旧一意孤行，一路扶植表弟成为少将军。
  “如果我今日把你送上战场，你的母亲一定会以死相逼。”祖父说道。
  “她又不止我一个儿子。”决商不死心。
  “可是她只有一个叫文决商的儿子。”祖父的话掷地有声。
  “好男儿不该志在四方吗？为了国家浴血奋战，才无愧于天地。”决商看着他的祖父：“您想让我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就是都城里一个人人笑话的纨绔子弟吗？”
  文相怎么能不知道孙子所想？能够上战场杀敌，保卫国家，是每个男儿理想，可是，如果支持孙儿的决定，儿子儿媳恐怕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刀枪无眼，将军府如今人丁凋零，满府皆是妇孺老幼，他又何尝不明白老友的为难之处。
  “你不可意气用事。如果要去，你要先说服你爹娘。”文相说道。
  在他眼中，孙子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怎么可能说的动他们。
  现在的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孙子是个清谈高手，所有人都会被他辩到无言以对，这是后话。
  孩子是父母最大的克星，这句话真的不假。
  半个月后，决商来到一处人家，手里拿着文书，就差甩在那人脸上。
  “瞧瞧，我可是去了。你呢？”
  决商得有多坏，特地击鼓放炮地跑到人家门口炫耀，引来很多围观的人。
  他知道，这清贵子弟能参军的阻力比他更大。
  那人走出门，一言不发。
  “慕容端，我在边城等你。”决商从没像现在这样扬眉吐气。
  他不止在向都城里的人告别，更是和以前的自己告别，他会有一个新的开始，谁也不能再说他是纨绔子弟，他将不再笼罩在家族的光环之下，拥有自己的天地。
  嗯，结合之后的事情，想象是美好的，想象可以令热血沸腾，但是想象不能成为现实。
  他到了军营，并没有见到外祖父，而是先去见了表弟。
  边城和他想象中更加荒凉，寸草难生，狂风呼啸，这样的苦寒之地，他来了就想走。
  他在一处简陋的小屋里等着表弟，据他们说这四处漏风的破屋子就是表弟的住处。
  他不怎么相信，都城里的平民也不会住这样差得房子，一定是外祖父想赶他走，才故意戏弄他。
  他凭窗远望，在无尽的黄沙漫天中，有个又黑又瘦的人影疾步走来。
  小兵面目黝黑，眼睛明亮，很是精神。
  “哎，小兵，你家少将军还没到？”他说道。这小兵是不是营养不良，怎么又黑又瘦？这样小的年纪在军营真是不容易。
  小兵在他面前站定，露齿一笑，牙齿白到发光。
  电光火石间，决商想到母亲临行前的话：“你如果执意要去，我不拦你，但是你要照顾好他，他这么小，在战场吃不好睡不好，定然吃了许多苦。”说着还拿手帕擦着眼泪：“战场上哪有他这么小的孩子啊！你外祖父，唉！”
  在边城，哪怕是有罪抄家充军的也要满十四岁，所以，眼前这个看起来七八岁的孩子，就是他表弟了。
  可是他表弟怎么黑成这样？表弟明明是个清秀爱笑的小孩子，笑起来特别天真无邪，是个眼睛里有星星的孩子。
  他已经多久没见过他了，一年？两年？
  应该是两年前他得胜回朝的时候。
  “你是表弟？”决商问。
  眼前的人点点头：“是我。”
  得到确认之后，决商的眼泪差点就要下来，他立马扑过去，抱住他瘦小的身躯：“小弟，你咋瘦成这样？”
  抱在怀里单薄得似乎没有分量。
  小表弟任由他哭哭啼啼：“表弟，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过这样的苦日子。是不是在这里吃不饱饭啊？怎么瘦成这样，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外祖父不管你吗？怎么回事？……”
  ……
  小孩耐心听着，可是过了一刻钟也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停，不要再说了。”他人不大，音量着实不小。
  决商再抬头时，眼前的小男孩气势已经变了，目光如炬，毫无笑意，这个表情和外祖父如出一辙。
  决商抖了一下，又觉得自己太过胆小，便大胆看过去。
  但他很快就败下阵来，表弟的目光简直想要吃人，瘆得慌，特别是他明明是黝黑的孩童脸庞，目光却如一把利剑，让人不敢逼视。
  “表弟，你怎么这么黑了？”他企图缓和气氛。
  小表弟抖抖衣袍，浑不在意：“以后你就知道了。”
  半个月后，黄沙迷漫，都城里又招来一队新兵。
  他作为少将军的贴身侍卫前去交接，却看到了一张眼熟的脸。
  那人白白净净，剑眉朗目，身高和他差不多。
  白白净净啊！那仿佛是离他很遥远的事情了。
  “慕容端！”他叫道。
  那人看着他，躬身答道：“这位兵长叫我何事？”
  这人何时对他这么客气过，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如今竟然认不出他。
  决商露出大白牙，一掌拍在他肩上：“我是文决商。”
  慕容端和善的笑脸僵掉，震惊之色溢于言表。
  决商喜滋滋地看着他：“别惊讶，就是我。也不要问我为什么成了这模样，你以后自然会知道。”
  说着，他大笑三声，很是得意，好歹他忽悠来一个垫背的，这军营不会无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