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脚轻轻踏在地上，周遭的景象依旧如故，但一脸平静的段落，却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早在他的意料中了一般。
  因为此刻，四周的景象虽然没有什么变化，前方却无端多出了一个盘坐的人，而他，正是之前一直未曾现身的那道白色念影——霍一峰。
  其实，说霍一峰没现身过也并不恰当，那最后的雪，便是他的化身，亦是他的执念、他的一切，也正因为那雪的凛冽与纯粹，段落才能借此看破隐藏在四段执念背后深处的根本，即那一个“疯”字。
  而这个“疯”，便是霍一峰念影的全部。
  这也解释了为何同为念影，他却如此的与众不同。
  看着眼前闭目盘坐的老者，段落忽然想起他的那个在地下世界里流传甚广的绰号“疯道爷”来，只是“疯道爷”既然如此不凡，又怎会那么容易就着了罗幽的道？
  就在段落打量霍一峰而心生诸多疑惑的时候，后者的眼睛也睁开了，没有想象中的精光迸射，也没有如何的摄人心魄，那就只是一双普普通通的眼睛，甚至仔细看去，还能看出其内的稍许浑浊。
  迟疑片刻，还是段落首先打破了沉默，开口问道：“你是……霍老？”
  “霍一峰可以是我，但我，却不是霍一峰。”面前的老者沉吟片刻，如是说道，且他的声音果真与霍一峰不同，要显得沧桑许多，让人一听，就觉得有无形的岁月，在缓缓流淌。
  段落之所以会问这个问题，自然就是对老者的真实身份有所怀疑，当下听了，也不意外，紧跟着出声问道：“那该怎么称呼您？”
  “你可以叫我……‘疯’。”老者淡淡地回道。
  “疯狂的‘疯’？”段落确认道，而且在说“疯”之一字时特意加重了音调。
  老者别有深意地看了段落一眼，点头承认道：“不错，正是你方才所悟的那个疯！”
  段落顿时一凛，因为老者那看似随意的一眼，却似乎将他从内到外看了个通透，再无任何秘密可言，而且所说也无疑证实了这一点，当即收敛心神，追问道：“敢问前辈你是如何知晓的？”
  “只因你此刻见到了我。”老者淡然道。
  “见到了你？”段落皱着眉头，思维飞速转动，结合之前所闻所见以及老者不多的话语，他立刻就发现了关键所在，讶然道：“是由于那个‘疯’！？”
  “然也！原本你只是会出现在这里，去体悟那几段执念的过往，却不会见到我。”老者平静地望着段落，略作停顿，开口继续说道：“而见到我，对你来说或许并不算是一件好事。”
  若换了旁人，听到老者如此言说，必然迫不及待地就会追问下去为何见到他不算是一件好事，但段落没有，因为他从老者的话中听出了更多一层的另外的含义，当下反而不着急了，同老者一样盘膝徐徐坐下后，才不慌不忙地请教道：“敢问前辈，究竟何为‘执’？而由此衍生出的‘念’又到底有何用处？”
  老者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回道：“你这两个问题问的有些大了，老朽我也无法解释完全，而且在你的心中，其实早已经找到属于你自己的答案了，不是吗？”
  不等段落开口回应，老者就侃侃而谈道：“万事万物皆可为执，万事万物也皆可有执，明了与否、坚守与否、成功与否的区别而已，其他皆不足为道，若你非要我给出一个答案的话，那我的答案便是，方向。”
  “执为……方向？”段落喃喃着，脑海中瞬间闪过了数个身影，他们是授其不争拳法的黄凤图与刘西元，欲改读书为读人的高大年，以及方才体悟过的宫二褚、姚青菱、吴凉、罗幽，他们的执各不相同，但又似乎有些相同，方向方向，不错，那就是他们不惜一切也要不断前行的方向，是他们即便粉身碎骨也要到达的彼岸，成功，或者至死方休。
  “执为方向，亦是归属，而在这一过程中的，便是‘活’。”段落眼中的疑惑渐渐散去，喃喃的声音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坚定：“执为活的方向，亦是活的归属，世人无执也可得活，却会活的浑浑噩噩、不知所以，唯有明了了你的执，你的方向，你的归属，并且坚守下去，砥砺前行，你的活才是真实，才有意义！”
  轰隆隆！！
  段落话音方落，这一方莫名的世界内顿有惊雷炸响，震耳欲聋，似在回应他的体悟，又似因他无意间将天机泄露，惊了天地，许久许久，周遭方才重归于宁静。
  此时，老者眼中流露出的赞赏更甚，道：“不错，如此体悟倒也算得了上乘。”略默了一下，老者抿着嘴角，似做出了某个决定，以极轻微的声音接道：“至于你之前提到的‘念’，刚才的动静便也算是了。”
  一言而止，老者随即便住口不言。
  眼看老者似有诸多顾忌，不能多作解释，段落就没有再继续追问，虽然没能直接得到他想要知道的答案，但从老者讳莫如深的神情中他就已然隐约猜测出了一二，瞥了两眼老者头上的天空便赶紧收回目光，也将那猜测埋藏在了心底。
  再看老者，段落却耸然一惊，因为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眼前的老者竟然在肉眼可见的变淡，不过几个呼吸间，就变得与之前的几道念影模样一般无二，失了真实，恍若虚幻。
  “前辈，你……”段落惊讶出声，可还没说完就被老者挥手打断。
  “不妨事，不过是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而已，时间所剩不多，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段落自然还有许多想要问的问题，可也知道现在时间并不充裕，因为就这两句话的工夫，老者眼看着又虚淡不少，当下也不耽搁，飞快且简洁地问道：“何为‘疯’？”
  “执到极致便是疯！”
  “那疯的极致呢？”
  “我也不知，那也是我想要去探寻的彼岸！”
  “彼岸有什么？”
  “传说，以及传说中的一切。”
  “由疯而生的念可以成功到达彼岸？”
  “这个我也同样不知，我只知道一旦踏上了这条‘疯途’，便再无停下以及回头的可能，霍一峰便是如此，因为他不愿意再疯了，所以他死了。”
  这个答案倒是段落从没有想到过的，听着有些玄妙莫测，不可思议，但细细想来，或许正因如此，拥有执的“疯道爷”才会被罗幽所害。
  不过一闪念间，老者已经虚淡至不可见的地步，而此时此刻，周遭的世界也在快速地分崩离析，隐隐有光正从远方照射而来，同时段落也感到周身正有一股巨力，将他一下推向了远方。
  “前辈！”周围的一切都在飞速后退、溃散，段落的眼中已然彻底失去了老者的身影，但他还是鼓足全身的力气，吼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说见到你不算是好事？”
  “因为……”
  光芒忽然照耀满身，身上的巨力也戛然而止，段落刚记下老者最后几不可闻的话语，就猛地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还好及时止住了身形，发现此刻仍在霍一峰所在的病房里，周围的一切都与之前相同，甚至就连时间也与他到来之时相差无几，而此间唯一的变化，就是病床上已然没有了霍一峰的踪影。
  段落怔怔地看着病床上的空荡，轻搓着右手中指，耳边回荡地尽是那老者最后的声音，一时间，竟有些痴了。
  “段落！段落！”
  一旁，听到姜何喊了他几声，段落方才回过神来，然后只听见姜何无比惊讶地喊道：“你快看！霍一峰他怎么不见了！？”
  “他只是归去了。”段落示意姜何不必惊讶，简单的回了一句，并没有多做解释。
  “归去了？”姜何一脸疑惑，眼前的这一幕显然已经远远地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对，不过是以另外一种并不常见的方式罢了。”段落仍在轻搓着右手中指，面带茫然，喃喃道：“而终有一天，我们也将彻底归去。”
  “什么？”
  “哦，没什么。”段落摆了摆手，又看了看四周，道：“既然这样，那我就先回去了。”
  知道段落不愿多说，因此姜何虽然仍旧一头雾水，且惊讶非常，却也没有深究，忙说道：“老板他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他还想当面跟你说声谢谢……”
  “不用了。”段落一边说着，一边径直打开房门朝外走去：“你帮我跟佛爷说一声，其实我并没有刻意去做什么，一切皆缘，让他不必在意。对你，自然也是一样！”
  紧随其后的姜何闻言顿时愣在了原地，看着月光下，已经走到庭院正中的那个明明比他还要小上几岁，却洒脱无比的少年，油然而生一种可靠之感，也更能理解两位老师傅为何会对他如此信任了。
  “‘姜何’已成过去，从现在开始，我叫——‘姜何安’。”
  平静的话语忽而在庭院中响起，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
  段落没有停留，穿过庭院，只随意地挥了挥手，便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