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天萝湖(5)
作者:白川零      更新:2021-06-03 11:50      字数:4086
  没想到女子咬了咬牙,反问道,“一个人尚不会为苟活而低头,怎么又可能为死前片刻还要放下姿态?”
  这句话听完,林胥只能想到一个字——犟。但她说的又确实有道理,林胥心想自己怎么能奢望这个固执的女人说一句让他留下的软话呢。
  “咳咳。”女子猛地咳嗽了起来,感受到喉头的一丝咸腥,她慌忙摘下来自己脸上的面纱,侧身硬生生咳出了一滩黑血,林胥正要上前扶她,却被她伸手拦住了,似乎是从喉头底下喊出来的话,“别碰我。”
  “你以为我想啊,你自己都说了自己无利可图,还担心我对你不利嘛?”林胥也不免恼了起来,这女人能不能稍稍把他往好的地方想想,他不顾女子说了些什么,一把将她反身拉了过来,却看到了女子眼睛里的点点泪光,还有一直掩藏在黑纱之下的那张脸庞。
  林胥一时之间无法描述自己在看到女子那张面庞的心情。那本应该是一张美得动人心魄的面庞,柳眉娇俏,瑶鼻樱口,肤若凝脂,再加上一双泛着莹莹泪光的水眸,精致得像极了那传说里能惑人心智的狐妖,可就在这张本该完美无缺的面庞上却有一条长长的疤痕,这道深褐色的伤疤自她的眼角一直划到唇角,就像是一幅美画因为撕扯留下的裂痕一般,就留在她的右脸上。
  “说了不要碰我。”看着林胥停留在她右脸上的目光,女子咬了咬唇,别过脸去,抹了抹即将要掉落下来的泪水。
  “你的这条伤疤……”
  “小时候,为了躲老鸨自己划得。”女子云淡风轻地在林胥问出口之前回答了这个问题,“你也看到了,我就是这样的一张脸,你还是快点走吧,晚上要是做了噩梦别怪我。”
  她轻飘飘的一句话,林胥却越是难以抑制地心疼了起来,一个女孩是怀着怎样绝望而又倔强的心情才回自己动手在自己的脸上划上这样一道口子?恍惚之间,他似乎明白为何刚刚看到了女子眼中的泪水,对于死亡,她其实是害怕的吧!只是心底的那份倔强和自尊让她选择以这种方式将人拒之以外。
  他忽然想要将女子拥在怀里安慰安慰她,而在下一秒,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你干什么?”女子的声音虽然喑哑,但还是透着惊讶,“你放……放开我。”女子在他怀里挣扎,林胥却抱得更紧了一些。
  “我知道我要什么了?”林胥的话让女子一惊,“你刚刚不是说我没必要帮你,是因为你身上没有我需要的东西吗?我现在有想要的东西了。”
  女子抬头看着他,眼里充满着疑惑。
  “我想要……”林胥话说到一半,忽然勾唇笑了,“好了,睡吧。我会陪你,直到你离开这个世界。”
  “放心,我一不要钱,二来,也不是想要你。”看着女子仍旧警惕的眼神,林胥又补了一句,“江湖生死无常,谁都不知道自己何时便会死去,我陪你一程,也是希望未来有人能陪我一程。毕竟我和你可是不同,我啊,最怕寂寞的一个人了。”
  女子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好似在判断这句话的可信度,但不多时,她便闭上了眼睛,身上的寒意又一阵阵袭来,女子早已乏力得不行,只是强撑着自己罢了。
  林胥抱着她,感觉到她周身的温度越来越低,又搂紧了她一些,女子身上的寒意传到他的身上,让他不禁一个哆嗦,但他还是紧紧抱住她,要死就一起冻死吧,他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却听到女子动了动唇,好似说了一声“谢谢”。
  这句“谢谢”让林胥心里感到了极大的满足,忽然脖颈一凉,似乎有一滴水滴在了他的脖颈上,他偏头看了眼伏在她肩上的女子,又哭了吗?
  “傻姑娘。”他轻声埋怨了一句,转而又闻到了女子身上的那股淡淡的香气,这回闻得真切,是一种淡淡的檀香味,却与自己曾经闻到过的檀香略有不同,只是哪里不同,他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好闻得很。
  林胥与这女子在庙里呆了足足五天,女子的寒毒越来越重,整张脸都泛着青色,刚开始只是骤发的寒冷,到后来不光光只是身子冷,而是冷到全身发痛,痛得直打滚。
  那是第五天的午后,林胥出去找了点吃的回来,便看到女子紧紧抱着自己,像发了疯一样,一边咬着牙,一边用身体撞着墙。
  “你在干什么?”林胥叫住了她,冲上去抱住了她。
  “疼,林胥,我疼,疼死了!”看到他的出现,女子那死寂的眼神中才回复了一点光彩,她用力地回抱住他,哭得撕心裂肺。这是林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地被女子回抱,这样地听到她肆无忌惮地哭声,这样的听她喊他的名字。
  寒毒的痛苦最终还是将这个坚毅倔强的女子的防线一一打破,露出了她最原始的面目——一个怕痛怕被抛下的十五岁少女。
  “没事,我在这呢。”林胥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着她。
  半晌,女子仰起头,几日的挣扎,她已经有些瘦得脱了相,只有一双眼睛还有些生气,她那样细致得打量着林胥,似乎想要他的模样描绘在心里,随后,她一字一顿地道,“林胥,你杀了我吧。”
  这句话让林胥心里一颤。他发愣之际,女子又低头道,“对不起,我任性了。”
  林胥忽得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他将头凑到女子的耳畔,开口声音有些喑哑,“你不会死的。”
  是的,不知为何,本来只是打算陪女子走完生命最后一程的林胥,忽然就改变了主意,他想要救她,他不想让她死。
  “你动心了。”听到这里,凌雪橖蹙眉道。
  林胥笑了笑,他当然听到了凌雪橖说的话,那并不是一句问句,但他并不想回应这句话,只是接着讲道,“那时候我在帝都认识了几个朋友,想着能不能托他们想想办法,实在不行,便也只能硬着头皮去找找暗影杀手。”
  “你的朋友倒是真不少。”
  “管闲事管出来的呗。”林胥自嘲道,“可没想,我什么都还来不及做,她就不见了。那天我本想趁着她睡熟,出门给她弄点止痛的药,但没想到的是,等我回来,那女子便不见了。地上还多了一些人的脚印,我猜是有人抓走了她,与之前的脚印对比,抓走她的人并不是暗影杀手,但我也再查不出其他来,毕竟我对这女子的来历底细是一概不知,连她叫什么名字,她都没告诉过我,想查也无从下手。”
  “没想到是这样。”凌雪橖微微叹了口气,道,“其实你也不必愧疚,萍水相逢,你也是仁至义尽了。”
  “话是这么说,但是我常想着,若是那日我多留个心眼,或许她便不会被人带走了。眼下也不知道她是死是活,只是一想到心里便堵得慌。”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凌雪橖抬起酒壶,微微笑道,“你也不必惆怅,说不准,你们还能再见呢。”
  “可那寒毒……”林胥其实早已在心里认定那女子已经死了,毕竟那暗影寒针的毒并不是运气好便能解得开的,不过他能领会凌雪橖劝解他的心思,也就不再钻这个牛角尖,改口道,“我信雪橖姐的,或许哪天真的能再见到她,到时候,别又给她刺一剑就成。”
  “好了现在换我问了,琴鬼干了什么,你又罚他在外面砍柴?这就要元夕之节,你都不肯叫他回来啊。”他忽然转了话头,问起凌雪橖来。
  “他把天萝湖的地址透露给了那个臭小子。”凌雪橖眼神之中充溢着无奈,“这天萝湖恐怕我也是呆不久咯。”
  “琴鬼只是想要给你们二人一个关系缓和的机会罢了。”那个“臭小子”说的应该就是凌雪橖的儿子凌俞风。
  凌雪橖摇了摇头,“要是能缓和早就缓和了,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清楚,我若不传他心弦之曲,他是断然不会善罢甘休的,这点真的是像极了那个人。”
  “那你便传了他嘛,以传他武功为要挟,让他受鸾琴宫的管制,岂不是一举两得?”林胥道,“鸾琴宫现在也没出现第二个适合当继承人的人吧,不如就好好栽培他。”
  “我同你说过,这心弦之曲,他是学不来的。”凌雪橖苦笑道,“再者,若他真的能学这心弦之曲,我早就传授他了,也不至于闹成如今这个局面。”
  “说到这儿,我还真是有些好奇,这心弦之曲到底是什么样的武功,就我看来,凌俞风学的琴剑也算小有所成,也并非毫无资质,为何他便学不了这心弦之曲呢?”
  “其实,心弦之曲它……”说到一半,凌雪橖顿了顿,才继续说道,“非心志坚毅之人不可学,他未受磨练,心浮气躁,即便是学了也是毁了他。他一日参不透这其中的道理,一日便得不到我这琴谱。”
  凌雪橖又道,“更何况,这鸾琴宫我是断不敢交在他的手上,也不愿交在他的手上,这世间觊觎心弦之曲的人太多,他是既守不住也不会替我守着鸾琴宫的。”
  “既如此,你为何不将实情告诉他?”
  “我如何没有说过,只是他偏偏不信,总说我是在唬他。再说,他怨我一心扑在鸾琴宫上,不是个好母亲,我说什么在他心里都是无用的话。”
  “其实,他心里还是念着你的,不然三年前,他也不会对那几个人动手。我那时在旁边听得真切,若不是因为那几个人在背后辱骂你,他定不会出手。”林胥继而道。
  “三年前,琴鬼告诉我他的踪迹,我本是想要寻他回去的。没想到……”
  “说起来,那日,李深和老狗都在激他,若是我,面对那样的场景,恐怕心里也有些芥蒂。”
  “可这又有什么办法,还是得他自己想开,自上次青阳山一别,我已经一年多未见过他了,若他想开了早就想开了,我也不是没有给他机会。有时候我想,他不在我身边也好,这江湖上的很多事情,得他自己体会,很多路也得他自己走,我这个做母亲的,也不可能真的护他一辈子。”
  “你说的固然没错,只是,如今江湖早已不是当年存粹的江湖,朝廷插手江湖之事屡见不鲜,这江湖少了道义,多得是替人卖命的走狗。若他一路上竟是遇到李深那样的人,可能到头来反而误入歧途。”
  “林胥。”凌雪橖忽然开口唤他,神情严肃。
  “怎么了?”
  “你是谎报了年纪吧?”她笑着问道,“怎么忽然说出这番老头子说的话来?”
  林胥一愣,也笑了,“我这不是站在雪橖姐的角度想吗?再说,我说的话,难道没理吗?”
  “有理是有理,就是,太过有理了一些,不像是你说出口的话。”
  “别看我年纪小,我也是身经百战,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多年的人好吧,说出这么一番有什么难。”林胥不满地道,看着凌雪橖怀疑的目光,又赶忙改口道,“好了好了,我投降,这话啊,是这个醉鬼跟我说的,我就是借花献佛。”说着指指醉倒在地上的诸葛。
  凌雪橖笑了,却还是一幅不信的模样,“林胥啊,你这小子到底经历了什么?
  “不说了不说了,喝酒喝酒。”林胥自觉今日的话题都太过沉重了些,伸手捞起一边的酒坛子便推了过去。
  凌雪橖莞尔一笑,接了过来。
  林胥自己也取了一坛,揭了酒盖,端着敬了敬凌雪橖,兀自大口喝了起来。
  “好,喝酒!”凌雪橖也不顾仪态地捧起酒坛便大口喝了起来。
  饮过之后,二人互相见对方喝得四处都是酒渍,毫无仪态,都放肆地大笑了起来。
  不远处的天萝湖,微波荡漾,圆月在微波中安然入眠。正可谓是,岁月不过一坛酒,且饮且笑尽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