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整整下了一夜，天色微明时方才停歇。太阳还没出来，银白色的光泽已然将天空照亮，不冷自寒的光芒把天与地变得浑然一体。雪的包容是自然界其他自然现象无法企及的，因为它的白包含了光谱中所有颜色，明度最高，最纯净，最透明。它能在深沉的颜色中造就巨大反差，哪怕只是几点或几道，总能让人一眼分辨。更何况是一望无垠的白，无边无际，将所有的一切，美丽的，丑陋的，干净的，肮脏的……统统覆盖住，一夜之间了无痕迹……
  校园里异常宁静，几只早起的麻雀在窗台上跳跃，尖细的鸟爪在厚厚的积雪上留下瘦骨嶙峋的文字，被划落的雪从窗台上扑簌簌的落下来，落在了清洁工的头上，他随手抹了几下额头，禁不住抬头向上望去，突然，一声惊恐的叫声把清晨划开了一道口子……
  最近几年，洋节在大学校园里越来越风行，情人节、感恩节、圣诞节等等颇受年轻人的青睐，倒不是他们有多么喜欢西方文化，主要是娱乐匮乏，因此与其说是要庆祝什么或者为了纪念什么，不如说是他们是在寻找娱乐的机会，为平淡的生活找找乐子而已。正因为如此，圣诞节前的平安夜更有节日的气氛。
  傍晚，天还没完全黑透，东城的中央大街已经被围的水泄不通，本来是双向四车道的板油马路，此时却变成了步行街。目之所及全是人，他们头戴红色的圣诞帽，手里挥舞着荧光棒，毫无目的地行走，随着人流，也只能随着人流没有目的地的行走。他们也不需要其他的娱乐，因为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娱乐。
  这算是东城的年轻人庆祝圣诞节的一种形式，不来这儿体验一下人挤人怎么好意思说过圣诞，更不好意思说自己年轻。东城的城镇人口五百多万，常住人口能达到七百万，这其中包含了五十多所高校将近一百万的大学生，他们这些异乡人为这座城市增添了鲜活的生命力。
  冬天的太阳落得很快，没一会儿天已黑尽，中央大街上的路灯愈发明亮起来，瑟瑟寒风也愈发强劲，本想威风凛凛地一扫而过，奈何街上的行人太多，只能见缝插针地来回穿梭。这些人也不以为然，心里烧着一团火，不断烘烤着，在一张张冻红的脸上留在兴奋与喜悦的印记。
  人群中不时爆发出笑声。女生们大都两三人一队，挽着胳膊，在喧闹中低声耳语；男生则喜欢前后搭着肩膀排成长龙，尖叫着起哄，犀利的口哨，招惹着旁人频频侧目；队伍中还有一对对小情侣，女孩缩在男朋友的臂弯里，手里还攥着一支火红的玫瑰。
  行走的人群中，一个男生颇为显眼，他那头金灿灿的羊毛卷在一片红帽子中独树一帜。
  “哎哎哎，”他拍了拍走在前面的同学，“待会儿你去哪儿耍？”
  “还去哪儿？回学校呗！”那个人回过头来答道。
  “要不，我们去看夜场吧！”黄毛说，“反正明天早上也没课！”
  和洋气的城里相比，小山村的平安夜安安静静。太阳一落山，黑夜将这里吞噬的一干二净，母猪进圈，鸡鸭回窝，人不吵狗不叫，吃罢晚饭就等着上炕睡觉。山里人不晓得什么是圣诞，在他们心中，只有春节才是节，只有过年，外面打工的、上学的都回来了，一家老少围在一起吃个团圆饭，才是节日。
  可今天，这不年不节的，老孟家安安却回来了。村里的人谁也没想到，像老孟那样病病歪歪，窝窝囊囊，一脚踹不出响屁来的蔫人竟然生养了个好儿子。
  放下面碗，老孟抹抹嘴，溜下炕，端着烟杆蹲在脚地上，装上一锅旱烟，吧嗒吧嗒的抽起来。闷了半晌，他才慢悠悠的问道，“你那工作寻得咋样啦？”
  还没等孟安回答，正在收拾碗筷的妈妈接过话茬，凑到孟安跟前小声说：“前院你刘伯给他家胜利在东城寻下个工作，托的远方亲戚，花了大几万呢！”
  “哦！”孟安不动声色的答道。
  “那胜利学的外国语，好像还是个什么民办……”他妈撇撇嘴，转头又对老孟说，“那小子绵得像个羊娃儿，上学的时候，学的不咋的，光在后面打狼……处处不如我儿！”
  老孟并没顺着老伴的话题，继续吧嗒吧嗒抽烟。好半天，他才说：“咱家穷，拿不出那么多钱，我和你娘也没那本事，寻不下关系……咳咳咳……”
  孟安见老孟惆怅的表情，终于隐藏不住内心的喜悦，揽过妈妈的肩膀，笑着说：“爸，妈，我把工作签下了！”
  “啊？！”两个人同时望向儿子，两张布满沟壑的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
  老孟“忽”的一下站起身，混浊的眼神变得异常明亮，额头上那几道抬头纹似乎也舒展开来，他语无伦次地对老伴说，“娃他妈，去，去灶房里再炒几个菜，我要和安安喝点儿酒……这瓜娃子，真沉得住气，也不早点言传……”
  “刚吃完，娃还能吃得下吗？！”妈妈嘴里叨叨着，转身跑出去，从天而降的喜事让她轻盈的像个少女。很快，灶房里传来清脆悦耳的锅铲碰撞声。
  老孟做梦也没想到他儿能凭自己的本事找到工作。
  孟安确实有本事，只是这本事也不是一天练就的，说他酝酿了四年也不为过。
  一入校赶上社团纳新，孟安没啥兴趣爱好，跟着同学凑热闹瞎转，一眼看到学校勤工助学会的招新摊点，他想着找份工作补贴生活也好，于是报了名。哪曾想，他不仅找到一份工作，更是因为吃苦耐劳，踏实肯干一做三年，从部员干到副部长、部长，最后成为勤工助学会主席，从一个说话磕磕绊绊的山里娃蜕变成今天这样做事干练，细致周到的孟安。
  洽谈会的前一天，他就弄到了所有用人单位的相关资料，研究了一晚上，圈定了十几个心仪的方向。第二天一大早，会场还没开放，他又找了学生处的老师开绿灯，提前进入，最后他重点盯住一个单位发起总攻。
  辅导员说了好几次，找工作给用人单位的第一印象特别重要，和专业、成绩相比，第一眼的缘份更具决定性。其实，那个单位不要他们专业，但他有信心把它拿下。
  招聘人员一到摊点，他就开始帮忙布置展位，爬高就低，跑来跑去。递简历的学生特别多，他就在旁边帮忙维持秩序。直到午休时，才把自己的简历拿出来，开始推荐自己。这时，招聘的人才搞清楚孟安也是来找工作的毕业生，三言两语，简单问了一下情况，就毫不犹豫地签字盖章。
  他虽然专业成绩不是第一，却是唯一一个签到央企的学生。所以，三方协议办好后，他立即请假回家，第一时间面对面的把好消息告诉给爸妈。
  这是工作后的第四个圣诞节。要在往常，按照学生处的要求，我和肖兰此刻肯定在学生宿舍里转悠，密切关注学生动态。今年我们俩偷了个懒，当然还是在学生公寓，只不过就在我们自己的宿舍里。除了我们俩，还有两位客人，四个人以正式交往关系的第一次聚会。
  大于吃得满头大汗，黝黑的面庞泛着红润，毕竟是第一次，虽然摆开吃的架势却没在吃的状态。
  阿丘老师本来就文气，沸腾的火锅也没能激发他的热情，有条不紊地夹菜，细嚼慢咽。
  宿舍里弥漫着“999”牛油锅底的香味，除了大于程序化的微笑，阿丘老师避免尴尬的轻咳，只有我和肖兰一唱一和乐此不疲地烘托着聚会的气氛。
  兜兜转转，肖兰最终还是选择了大床的主人，与其说她落定了阿丘，不如说她落定了生活。阿丘老师第三次走进肖兰的宿舍时，距离他们初识整四年，其间中断交往两次，也彼此都有过其他交往对象，或许就是这种比较，让他们最终还是选择了对方。
  四年的时间，肖兰的生活里发生了很多故事，这些故事却只促成了一件事，就是她心境的变化。她就像一条不小心游进河里的海鱼，拼了命的要逃离，怎奈越游越远，现实已将大海变成远方。肖兰用四年的时间接受了东城，接受了东大，接受自己成为思政类教师，变成最不愿意成为的马克思老太太……
  此刻，职业生涯的重新规划让她不得不对婚姻重新定位，恰好，阿丘老师敲响了她的房门。一个高知家庭，一个体面的职业，一个老实本分的人，加在一起等于一个妥妥的婚姻，一个稳稳的幸福。
  “看，外面飘雪了！”吃完饭，两位男士去卫生间洗碗，我和肖兰站在阳台上消食。
  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空中飞舞，天井的地面上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不知道是吃的有点多还是刚才的暖场太用力，此时的我们谁也不想多话。
  凌晨三点，校园里彻底安静下来，学生们已经过了等待圣诞老人送礼物的年纪，都在熟睡中。一个孤独的身影出现在男生公寓的大门口。楼门早锁了，他不死心，走上前去推了推，玻璃门被链锁牵动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吓了他一跳。他转到公寓楼背后，抬头看了看楼上的晾台，旁边钉着一根排水管。他有些犹豫，抱着双臂蹲在雪地上想辙。雪花越发密集起来，扑簌簌的落在他的头上。实在是耐不住冬夜的寒冷，他攀住排水管向上爬，也不是第一次了，往常上夜网，经常从这里爬回楼上。
  半途中，手机突然从口袋里滑下去，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脚下一滑，“嗵”的一声掉在了二楼的雨搭上，黄色的头发很快被白雪覆盖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