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醒了，猛地睁开眼睛，又黑又亮的瞳仁像两汪清泉，他无意识地看着前方，尽管眼前的事物还只是模糊不清的轮廓，他却依然好奇地瞪大双眼，佯装已经看到，已经看懂。不过，好奇心没一会儿就被饥饿感所取代，他皱起眉头，曲着鼻子，嘟起小嘴巴，半似委屈半似恳求的咿咿呀呀，表达着自己对食物的渴求。一番努力后却没能唤来那熟悉的味道。于是，他从安静的天使变成了狂躁的恶魔，涨红了小脸，拼尽全力，张大嘴巴扯开嗓门嚎啕大哭……如果他能够坐起来，或许可以看到窗外母亲忙碌的身影。
  在他幼小的心灵里，这是一个黑白分明的世界，不来回应他的母亲瞬间变成了坏人。
  美国心理学家克莱因曾指出婴儿早期的心理发展会经历偏执——分裂的状态，也就是说他们看待事物非黑即白，不存在介于中间的灰色地带。
  现在的他已经长大了。可是，每次看电视剧，他还是习惯问上一句，“这哥们好人，坏人？”
  “东城大学到了，先下后上，先下，别挤，别挤！”楼下的公交车进站了，售票员拼命地拍打车身，喊个不停。
  其实，他早醒了，就是不想起床。或者说，他不愿意跟他们搅和在一块儿，只能装睡。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屋子里弥漫着并不清爽的香皂味，他竖起耳朵听了听，确认只剩下他一个人后，头才果断地从被子里伸出来。
  大一新生到哪儿都是一群，乱哄哄的。昨晚卧谈时，有几个南方的嚷嚷天气冷了，没带厚衣服。老三是本地人，说城北有个批发市场，临近省市的小商贩都到那儿批发服装，特别便宜。于是，他们就商量好了，今天一早去逛市场。那时，他就打起鼾来装睡。其实，即使他不装，也没人会叫他，他那副斗士的面孔早就让别人敬而远之了。
  他似乎一出生就是来战斗的。
  先是和饥饿斗，他们兄弟五个，他排行第三。说来也怪，别人都有奶喝，唯独他没有。生他的时候正赶上村里兴起外出打工的热潮，他刚出满月，他爸跟着一个远方亲戚进了城里的工程队，家里只剩下他妈带着两个哥哥，大哥五岁，二哥三岁，所有的家务活都要他妈一个人来担。又急又累，既不得闲也不得养，他妈的奶水就被吊上去了，是邻居好婆用米汤一勺一勺把他喂大的。
  好不容易熬到五岁，他又得了癞头疮，脑袋上总是流脓淌水，人也长得面黄肌瘦，村子里的人都说他活不长。有人支招，让他爸把他送到少林寺边上的武术学校，让师傅练一练或许还有救。还别说，三年后，他果然脱胎换骨，不仅命保住了，体格也变得粗粗壮壮，关键是他也因此变成了斗士，性格偏执，喜欢抬扛，一言不合就动手。他从来没和人提过自己在武校受的苦，被师父打，被大孩子欺负。
  他从来没对人讲过武校的生活，甚至自己的父母。大家都以为那时他年纪小，还没长记性，他们更加不会知道他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满脸的泪水满头的汗。
  周末是学生最自在的日子，保洁阿姨却依然在忙碌。下午三点，楼道里的拖地声准时响起，咝咝啦啦，咝咝啦啦。阿姨把水磨石地面变成了老家的晒谷场，推着长长的拖把从走廊这头走到那头，再从那头推回来，来来回回几次终于把地上的污秽擦得干干净净，同时被擦掉的还有时间，一分一秒，和那些污秽一样最终消失的无影无踪。
  周末的时光对于单身来说有些无聊，我捧着书靠在床头发呆。突然，书桌上的闹钟嘀嘀嘀的叫个不停，把我从白日梦的状态中叫醒。
  房门一响，兴冲冲的脚步声随门而入，与此同时，肖兰那张笑嘻嘻的脸从门缝里挤进来，“我回来了！干嘛呢！”神采飞扬的样子和早上离开时判若两人。
  七个小时前。
  “我走啦！”一大早，肖兰猛劲儿的拍我房门，与其说是出门前的告别不如说对我能够舒坦地趴在被窝里表示不满。
  “怎么看，你都不像是去约会！”我裹着被子坐起来，抻长脖子朝门外的她打趣道。
  “没感觉就没动力！”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杵在那儿，神情漠然地说，“还不如和你一起去逛街，胡吃海喝有趣呢！”
  “拉倒吧！”我撇撇嘴，酸溜溜地回道，“别捡了便宜还卖乖！大师兄可是一支蓝筹股，好好珍惜吧！”
  “我怎么就瞧不上他那副拽拽的样子，到哪儿都是老大的做派！”肖兰厌烦地说，“纯属鸡肋！”
  “什么意思？”一时间我被她说的莫名其妙。
  “弃之可惜，食之无味呗！”说完，她甩上门转身而去。
  肖兰的潜台词是聊胜于无！脱单已经迫在眉睫，关键问题还是资源，有总比没有强！可是，这就大半天的时间，仅仅一来一回，剧情却极速翻转。
  “……我发现啊，看人还是得多方面、多角度……”她一屁股坐在我的床边，一边啃着苹果一边汇报约会的心得，“不一样，今天总算让我找到点儿感觉！”
  肖兰红扑扑的笑脸和手里的苹果一个颜色，嘴角、眉梢都挂着笑意，新月般的双眼盛满了甜蜜，纤细的手指在我眼前划来划去。
  我显然还没有从巨大的反差中灵醒过来，有些晕头转向。
  “……本来说出去吃，后来又说自己做……吃了饭，我们开始装电脑……”肖兰絮絮叨叨，不厌其详，全然不顾一边呵欠连天的我。
  “考察男生还是得看他在工作时的状态，果断、冷静、有条不紊……嗯，这个苹果真甜！”她终于停止描述，一口下去，发出好听的脆响。
  心理学认为，爱情是生理上互不反感的两个人满足彼此的心理需要，而一个人之所以能够对特定的另一个人产生浪漫、幸福、轻松、快乐的感觉，是因为一些爱情物质的存在。
  我仿佛看到了一种叫做苯基乙胺的东东在肖兰的血液中漂移，让她亢奋不已，这么快就坠入爱河了？！我的脑袋里一闪而过的除了疑问还有几分失落。
  晚上准备轰剧，我俩的晚饭就想简单了事。焖上一锅米饭，肖兰的拿手菜是西红柿炒鸡蛋，我的青椒土豆片。
  电磁炉在狭小的走廊里轰鸣着，炒锅里的花生油变得金黄鲜亮，肖兰将搅打好的蛋液倒进炒锅里，迅速围拢的油滴加速了蛋白质的凝结，鸡蛋里的谷氨酸在热油的烹炒中散发着特有的鲜香。她动作麻利的把盘子里切好的西红柿、青椒、木耳一股脑的倒进炒锅里，黄的、红的、绿的、黑的，五彩缤纷，煞是好看……
  如果不是必须，两个单身的合作生活也算有趣。
  肖兰蹲在地上，手里的锅铲上下翻动，锅里的食材似乎听懂了她的心情，和着她的节奏跳的更为活跃。
  突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来。
  肖兰把锅铲递给我，拿起书桌上的话筒，“嗯，好，知道了！”她的脸色突然变得严峻，放下话筒后转身奔向门外。
  “上哪儿去？”我抬起头朝她的背影问道，“不吃饭了？！”
  肖兰这才想起我，“快点！上顶楼！”她并没停住脚步，朝上面指了指回道。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距离才是爱情的试金石……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她匆匆扫了几眼蒲公英姐姐的回信，压根没有耐性把它读完，更没有心思琢磨其中的深意。就像被鸡骨头卡在食管里，几口温水吞下去丝毫不解决问题，鸡骨头仍在那里，不上不下，她被憋得无法呼吸！
  她知道他还在悄悄地找工作，他也知道他的就业协议被她拿回了家，他们俩都在小心翼翼地回避未来，似乎那还是遥不可及的某一天或某一时刻。
  直到今天上午……
  “……祝贺啊！”李丽一回来就给她道喜。
  “贺什么呀？”她躺在床上，翻着一本专八的复习资料，听了李丽没头没脑的话爱搭不理地说道。
  “别装了！”李丽撇撇嘴，“又没人跟你抢！”
  “什么意思？！”她放下书，更为诧异。
  “还装！”李丽脑后勺对着她，更像是在自言自语，“男朋友签了个好工作，不请客就算了，还装大尾巴狼……”
  李丽转回身突然看到她煞白的一张脸，吓了一跳。
  “哎，你去哪儿啊！”
  她没回答，几步已经到了门外，留下李丽目瞪口呆的愣在那儿，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我和肖兰冲到顶楼时，危机似乎已经解除。
  一男一女坐在露台边上，男生把女生拥在怀里，轻拍着她的后背，帮她消解情绪。女生则低着头，轻声啜泣，微微抖动的双肩彰显着她的不安和委屈。
  旁边还站着一位保洁阿姨，紧张的语无伦次，“好好的，有啥想不开的……你爸妈要是知道了，那得多心疼啊……小小年纪，有啥要命的大事啊！”
  “辛夏！”肖兰喊道。
  女生一惊，猛地抬起头来，看到肖兰后惊慌地挣脱开男生的怀抱，“导员！我……”刚一张口，她的眼圈又红了，眼泪扑簌簌的倾泻而下。
  “下来说吧！”肖兰皱着眉，朝她挥挥手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