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醉汉而言，黎明的曙光是不识趣的老妈子，用最蛮横的方式催你起床。
  林绰醒过来时，只觉得胸口被一团软乎乎的东西压得喘不过气来。她试图伸手推开，却发现这尊大佛不动如山。她用力推搡，才发现竟是一团暖乎乎的软肉。紧接着一声“喵”，把人酥到骨子里。
  林绰一骨碌坐起来，肥白的梦露不得已翻滚，换了个地儿继续蹲。林绰揉揉眼，晨曦中，模糊看见一只油光水滑的肥猫，正盘成一个超大号的逗号埋头大睡，小肚子随着规律的呼噜声起起伏伏。
  “哪来的猫？我在哪儿？”
  林绰茫然四顾，目光扫到右手边时，面色陡然煞白煞白。
  一张如同大理石雕刻过的容颜，眉骨高起如山岭，嘴唇弯弯似波浪，沉默不语时自带笑颜。他凝视着她，右手枕在后脑勺，脸上挂着戏谑玩味，如同观赏千辛万苦捕回的猎物。林绰看他一丝不挂的胸膛，不由尖叫一声。梦露不悦，睁开眼眸睥睨一眼这疯狂的女人，复又闭目养神。
  林绰又看了看自己，才发现，身上正穿着一件男士白衬衫，她盘腿坐着，衬衫下摆处的肌肤若隐若现。而那个男人顺着她的目光，也游荡到了这里。
  林绰扯过被子，将自己裹紧，抓起落在地上的衣物，一阵烟似的奔到洗手间。
  出来时，男人已经衣冠齐整。身姿颀伟立于她面前，单眼皮下的眼睛波澜不惊，好整以暇。
  “你是谁！”林绰大喊，随手从柜面上抓了一只花瓶，挡在身前，与他势同水火。
  张慢闻言变色。
  “你问我是谁？”
  他怔立。如果说，世上有一瞬间让你对生活充满绝望，那就是这一刻。他苦苦等候三年，换来一句“你是谁”。这些年的彻夜难眠，这些年的相思成疾，这些年无数次的想丢下一切，这些年数不清的自我放逐，竟然就换来一句“你是谁”。男人常言道：“婊子无情”，因为她们拿钱办事，看钱演戏，戏演完哪怕街头再见亦不相识。
  这一刻，她的一句“你是谁”，让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幻觉。也许是梦魇了。他拧自己胳膊一把，疼的。还是无法相信，他又向前一步试图靠近她，她却只是后退，眼睛里散开一层一层的恐惧和震荡。
  “你别再过来了，不然我报警了！”
  说罢，当真从包包里取出手机，拨了号。张慢一步做俩抢过手机，对着“110”冷哼。
  “林小姐，你确定要报警？这是我家哎。不如报个有女飞贼昨夜私闯民宅，劫财劫色？”
  张慢就要按下拨通。
  “慢着——这是你家？是z先生给我这个地址的。我想起来了，他昨晚喝醉了在楼下沙发上睡着了，不信你可以去问他。你别打啊你别打啊，我们一起下楼去——”
  林绰咚咚咚跑下楼，张慢悠哉尾随着。他自然记得，只是昨夜他模模糊糊摸回了房间，不曾想到她居然爬上来睡了一夜。醒来却翻脸不认人。
  林绰扫视了一圈，见毯子一半落在地上，四下阒静，哪里像有人的样子。正挠头纳闷呢，身后的男人弯腰拾起地上的面具，将上面的浮沉吹走。
  林绰回身看到，惊喜地说：“就是它！他昨晚明明在这儿的。是他骗我到这里来的。他怎么走了，还送个美男陪我睡觉……要是宋书知道，哎……这些名人的怪癖真是搞不懂。”
  还在半自言自语间，肩膀就被对面的美男掐住。
  “你们果然在一起了是吗？”
  林绰被掐得散架。
  “你说什么？好痛，放开我。”
  张慢松手，眼睛变得猩红。
  “你这样的女人，怎么配。请你出去！”
  林绰转动手臂，表达对他施暴的控诉。她拎起包走到门口。又顿住。从包包里搜出一叠红色钞票，转身，塞到他手上。
  “像你长得这么好，做点什么不好。”
  说完，拍拍他的脸，一副惋惜的表情。继而无视他行将火山喷发的神情，转身潇洒离开。
  张慢低头看手上这沓钱，粗略数数，没有十张也有八张。
  愤怒是容易的，爆发是转瞬的。林绰一只脚刚到车门口，一条手臂已被当成绳子，躯干成了牛，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往回扯，扯到一具宽厚的胸膛里，他的手臂和两腿，布网似的将小小的她圈紧，一阵熟悉的男性气息把她包裹，一个热烈的吻压下，从唇及齿到喉，像是要将她的灵魂汲取干净。她整颗脑子都晕乎乎的，大脑供氧不足，导致不能思考，且四肢发软，整个身子瘫在他怀里，不知转了几圈，天空从蓝色变成了形状各异的灯泡，两人齐齐倒在沙发上，叠罗汉一样暧昧的姿势。
  待他将她放开时，两人的唇已肿胀。她的眼迷离，如小鹿般无辜且沉沦。他从高处冷视她，擦了擦嘴，冷冷地说：“林小姐那么大方，我的服务还得到位才行。”
  他直起身子，拈走胸前沾到的一根发丝，似有洁癖。
  “你应该挺受女人欢迎的吧？”
  林绰坐起身，单手支颐，嬉笑道。
  “慢着——你怎么知道我姓林？”
  张慢攥拳，几乎气晕过去，这女人当真是将他从心底彻底删除了，还是在这里装？他的眼神明明愤怒得足以喷出火山，可他低下身段，姿态却娴雅如行云。
  “我不只知道你姓林。还知道你的全名，你的大学，你的父母，甚至你大学的男朋友。”
  林绰惊恐，两只眼睛似看怪物。
  “你到底是谁？”
  张慢一拳砸在沙发上。
  “林绰，你给我滚！立刻！马上！”
  他插着腰，离她远远的，避免自己忍不住把她的脑袋打开，看看里面到底都装了什么。
  可林绰对他的警告浑然不觉，恐怕只听到前两个字。
  “你真的知道我的名字……是z先生告诉你的吧？他速度还挺快的，我还没说明来意，他已经把我的背景都查了个底儿遍了。你能知道这些，看来你跟他也有些关系咯？难道是他的御用伴侣？啊呀，那他也太大方了，啊呀，那刚刚我们那个……他会吃醋吗……”
  林绰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这龙潭虎穴深不见底的，她一个人恐怕应付不来。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她弯着背小跑出门，跟做贼似的。10秒钟后，发动车辆飞也似的溜了。
  林绰开车一公里不到，接到林子歌电话。
  “别问为什么，现在马上靠边停车，你就待在原地别动，我马上就来。”
  不到五秒钟，电话啪叽挂了。林绰觉得好笑，跟着宋书生活这么久，汽车能定位她是知道的。也就是说，昨晚林子歌的爱车在z家门口呆了一夜，已经引起她的注意了。此刻，她定是要杀过来盘查个清楚的。至于为什么非得在这儿，而不是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聊一聊，就不甚清楚了。
  但她还是很乖顺的，真的停了车。摇落车窗，平原的风灌进来，带来青草香和鸟群的歌唱，像极了庄子式这种讲究“道”的人会住的地方。她极目望去，远远的右手边就是那套公寓，遥远的掩映在绿树红花从中，露出一点琉璃飞瓦来，神秘优雅，令人神往。
  “这真是块风水宝地，有钱人的世界啊。”
  她伸出手，感受阳光跃过枝丫，落在掌心，给她的手指染上金色。
  “虽然有钱，奈何君子龙阳癖，九亿少女的梦要咣叽碎成渣咯。”
  不过二十分钟，林子歌就杀了过来。两辆红色奥迪并列在柏油路上，路的两边是一望无垠的绿色，万绿丛中的两点红，异常扎眼。
  张慢端着咖啡在二楼阳台眺望，远远看见这两辆车一前一后，往自家门口来。他放下咖啡，戴上面具，缓步移至门口。
  门铃也有灵魂，当他到铁门口，便咋呼起来。银色的面具人，和着大红衣裙怒气冲天的林子歌仅隔着铁门，林绰则小怂包似的站在她身后，扯她的袖口。
  “姐，跟你说了没发生什么……”
  林子歌摘下墨镜，冷视着他。
  “不管你是姓张还是贼，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开门。昨晚的事情，给我交代清楚咯。”
  对面的人自是岿然不动。林绰这才抬眼看他，发现竟是戴了面具的z，可看身形和衣服，分明就是刚才被她误认的那个美男。原来，他就是z……
  她还给他钱，买他的服务。
  她还以为他是gay。她下意识地抚摸还有些肿的嘴唇。
  她还以为是飞贼，还要报警。她又羞又恼。
  “你是z！”
  她捂嘴，不敢相信。
  张慢眼里布满阴翳。她还是没有认出他。这三年，究竟是遇到多少男人，才会将他彻底遗忘。到底是多么放荡不羁，才会习惯性地付给陌生男人服务费。
  “如果林大小姐想知道的话，不如问你身后这个白莲花妹妹。她果真如你想象中这般纯洁无辜吗？夜不归宿恐怕是家常便饭，到处勾搭是惯用伎俩，放荡风流才是她的本性，若是要知道她究竟有过几个男人，她数得清吗？昨晚几次三番的要，看把她的小嘴给累的。呵呵。”
  林绰气得跳脚，想破门而入，可毕竟是一对肉拳，况且就算进去了，又怎么能够打得赢他八尺男儿。林子歌回头仔细瞅了瞅她的嘴唇，果然如他所说，像是纵欲过度的样子。只是被一个陌生男人这样诟骂，无论如何也要打压下去的。
  “这位先生，你不愿以真面目示人，本身已非坦诚之人所为。说话还这样夹枪带棒一意辱骂，就更非君子所为。我可以猜想，面具之下必是一具丑陋至极的面孔吗？就算猜错了，那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如果事实真如你所说，那也是男女之间你情我愿，难不成谁还能强迫你不成。你这种名人，吃完还要泼脏水，就不担心哪天脏水溅自个儿一身？哪怕是一个小污点，也够你受的。”
  张慢冷笑一声。
  “这位姐姐，我们曾是见过的。”
  林子歌也斜双眼，考量这话是否含有挑逗意味。张慢掰指一数。
  “六年前，在s大，你曾问我，是否见过她。”
  他将手指戳向林绰。
  林绰心想，s大？他果然将她的底儿摸得门儿清。
  林子歌沉吟一会儿，大吃一惊。
  “你……你是那个冰山脸？”
  张慢将目光锁定林绰，见她一脸迷茫，心里隐隐作痛。再也无法看着她的脸，哪怕一秒。连姐姐都记得他，可她却记不得。多么冷酷的女人。他转身就走。两扇屏风凭空出现，遮住内院的情景。
  林子歌猛踹铁门，没有回应。
  “姐，你认识他啊？”
  林绰满脸惊喜，像是找到救命稻草似的。林子歌脸上写满难以置信。
  “你知道他是谁吗？”
  “我哪里会知道啊。不过他好像把我调查得很清楚。”
  林绰一脸小女生的苦恼。
  “我算是知道，他为什么口出恶言了。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林子歌望着铁门摇头叹息。
  “姐，你真认识他的话，改天帮我约他呗。”
  林绰挽着她的胳膊，小脑袋依偎在她肩膀，一味撒娇卖萌。林子歌知道她健忘，可没想到她健忘到如斯地步。她眼底多出几分爱恋，摸摸她的头发，记忆中她还是那个文静的妹妹，不过三年光阴，就跟换了颗脑袋似的。
  林绰还在嘟嘴乞求，两瓣肿胀的唇，娇嫩嫩的充着血。不知道张慢在吻这张脸时，是什么心情。
  她长叹两声，连连说好，便扯着林绰离开。离开前，她从车上撕了一张便利贴，上面写了她的手机号及一句话。
  张慢听到两声汽车发动的声音，过了半晌，才出门来。
  “有空聊聊小绰的病。”
  下面跟了一串数字。
  两姐妹驱车到城里，找了一家咖啡店坐下。林子歌脸上贴了两个字——“生气”。
  “姐，怎么啦？我知道夜不归宿不好。可那不是不想打扰到伯父伯母休息嘛。”
  “伯父伯母？！小绰啊，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自己是谁啊？”
  林绰愣住。
  “你不会真不知道吧？”
  林绰眼中茫然。
  “我是谁？”
  林子歌站起身，说要送她去医院。林绰噗嗤一笑，赶忙澄清自己刚才是骗她的。林子歌被吓得不轻，这才正视这个问题。也许这个问题，从宋书口中才能得到最全面的解答。
  “姐，那个z，是不是你前男友啊？看他好像跟你很熟。”
  林绰把话题扯回到张慢身上。林子歌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林绰被看得发毛。
  “姐，我不是故意要睡你前男友的……请原谅……”
  “他是你前男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