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在夏日里被炎炎烈日暴晒，林绰受着众人目光的炙烤，嘴唇发白，脸颊生烫。
  这巨大的谎言，本来在心里已经演练出轮廓。商丘之木这个人设有很多可以发挥的点，诸如对z先生一往情深，比如商丘之木这个名字先天优良，出自庄子，讲一棵无用之树反而得以保全的寓言，于当今之世不可谓不特立独行。
  可在大庭广众下，要她出口成谎，去讲述韩剧里车祸癌症等令人潸然泪下的故事，终究有些难度。一时之间，林绰握着话筒，眼神闪烁，脸色青红，语不成句。围观群众见她这样神色，反而更加心疼她，以为她的矜持源自苦难。
  主持人僵在她跟前，话筒给出去了，夺回来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场面一度失控。在一片混沌时，林绰的手机在她的小竹篮里亮起来。她像是找到出口，弯腰去取，露出漏斗式的后背，是她无意馈赠给众人的绝妙礼物。
  众粉屏住呼吸，为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牵引。她翻开手机，张总编的邮件跳出来：
  “fighting！！！”
  林绰狐疑地四处张望，难道女魔头正在某个角落监视着我呢。源自上司的鼓励，更多时候是一种难以分解的压力。硬着头皮也要上不是吗？既然机会摆在面前，何不一搏？
  “就在刚才，女魔头催我交稿。要我采访一个人——z先生。”
  周围一阵唏嘘。林绰话语顿住，将目光锁定在面具排。
  “我本无意用一个将死之人的临终愿望来道德绑架。可是……我没有办法了……我仅作为一名粉丝，请求你能给我十分钟。如果你答应，我可以为你抄写《浮生六记》50遍，繁体竖排的。”
  张慢眉头紧蹙，撇开旁边张华阻拦的手，渐渐靠近。虽然依然看不清面容，可他身形巍峨如高山，气质挺拔如松，却是遮掩不住的。有人醒悟过来，从口袋掏出手机一阵抓拍，哪怕是一个脚趾头，都弥足珍贵，令人眼冒星星。无论男女，让出半米宽的小径，张慢每走一步，衣袖便和外围粉丝亲密摩擦，像是握手问候，可他目不旁视，直驱林绰，又像是《非诚勿扰》里男嘉宾上前牵手心动女生，眼之全部，心之所向，空气里氤氲着粉红泡泡。
  随着他的靠近，林绰愈发紧张。不成想，靠近他竟是这样不费功夫。外界传闻当真不可信。可他周身不容逼视的灼灼，又令她不由退步。她握紧话筒的右手不自觉颤抖，眼睛里的火花啪啪闪烁。
  张慢上来就伸手，扬到她脸蛋的高度一顿，俄而如屋檐上的雨珠急转直下，探囊取物般抽走她手上的本子。一目十行地扫完整页“算计”，嘴角扬起一个弧度，喉结凸显出性感的味道。
  “你真是一点没变——满嘴谎言。”
  林绰头脑懵圈，一瞬间失去思考的能力。这熟悉的黄鹂嗓，熟悉的语气，熟悉的嘲弄。可就是记不起他的姓名。也许看到他的脸，会想起来。她的左手比她的大脑更有执行力。眼见她的手指就要接触到他下巴的面具，却登时被他的手钳制住，整个人连同话筒一起被拉到他胸口，话筒嗞嗞发出高频噪音。
  “你……”
  林绰惊惶失措，蚂蚁一样小声的字句，不意被话筒这个“长舌妇”放大到众人皆知。一个字，却描摹出惊恐万状，在大众面前如同一幕戏剧。
  话筒被第三个人轻手轻脚地拔走，于是，两人的距离又缩短了一尺。温热的躯体越来越近，彼此的气息乱窜，令人窒息。张慢凑到林绰耳边私语一声，便扬长而去。
  林绰坐回原味，怔怔出神，十秒钟后霍地起身，追出门去。吧内物议沸然，唯余主持人试图在一锅粥里头维持秩序。
  “半小时后，xx公寓8栋。给你机会。”
  林绰在门口公园的长椅上呆坐，试图拉回理智，分析整件事的利弊。z说的公寓，张目即可看见，触目就是8栋。也许此刻，他正戴着他冷冰冰的面具，站在8栋的落地窗前，俯瞰她不择手段前片刻的犹豫。
  从前也遇到过这样的人物，胡子拉碴，以为随着年纪增长的，还有个人魅力。三句话不离“你真美”“约会吧”“你我曾是见过的”，也有直接塞房卡的，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真不怕她用笔将他一生毁尽。想起那些男人，林绰难免反胃。可他，不知怎么，本能地觉得安全且不由自主想要靠近。
  “真是双标得厉害啊。”
  林绰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决定铤而走险。
  下午五点，绿荫林下，群鸟嘲哳，空气微微甜。林绰的步子忽快忽慢，心情忽高忽低，怎么有种初恋时的模样呢。
  “如果你驯养我，那我的生命就充满阳光，你的脚步声会变得跟其他人的不一样。其他人的脚步声会让我迅速躲到地底下，而你的脚步声则会像音乐一样，把我召唤出洞穴。你看，看到那边的麦田了吗？我不吃面包，麦子对我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麦田无法让我产生联想，这实在可悲。但是，你有一头金发，如果你驯养我，那该有多美好啊！金黄色的麦子会让我想起你，我也会喜欢听风在麦穗间吹拂的声音。”
  空荡荡的公寓里，在播放《小王子》的经典对话。狐狸甜腻腻的语气，和张慢绝然的萧然反差鲜明，犹如一个在春季，一个在凛冬。他取出一支红梅，在落地窗前目不转睛地圈住林绰。她呆呆的眼神，她伸了一个懒腰，她用指腹触摸过那只他曾经花了三天三夜编织而成的竹篮……
  刚才的片段在他脑海里划过。她的眼神就像看陌生人，她的惶恐，也不过是家猫到了陌生地方发出的不安喵叫。也许，她早把我忘了。
  三年，她甚至伪装成狂热脑残粉，不择手段，不惜出卖自己。我倒想看看，当她发现是我，她该会如何窘迫。堂堂林家千金，沦落到奴颜婢膝，做个朝九晚五的媚俗小编，到底哪里出了错。
  他摁灭烟头，转身从家居服里取出手机。
  “查一下，知更鸟。”
  当他再回到窗前，林绰却凭空消失了。他眸底黯然，仓皇换鞋，正要出门，门铃却在客厅长久地鸣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