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来，林绰第一次在早晨被吓个半死。彼时，子规和画眉的清啼声穿透蔓草纹浅绿色窗纱，声声入耳，清丽婉转。林绰被唤醒。
  “小绰……小绰……”
  “宋太太……宋太太……”
  啊，扰人清梦。林绰缓缓移动右胳膊肘，终于够着床头柜上的噪音制造者，宋先生特设的双闹钟，专门供工作日使用。
  朦胧间扫了眼手机，不期然从眼缝里看见凑到面前的两张无比慈祥的脸，男的戴着老花镜，像研究古董一样认真盯着她看了不知多久，女的皮肤保养很好，看着不过四十左右的年纪，正笑靥如花，一脸慈母样。
  林绰心里咯噔，骨碌一下坐起来，目露警惕。
  冯琬心下凄然，她果然把他们也给忘了。上一次去巴黎见她，还会喊爸妈，不过三个月时间，她的记忆越发退化了。
  林立仍不死心。从膝盖上变出一张相片，晃到林绰眼前。
  “闺女你别怕，还认得这个是谁吗？”
  黑白照片上，林知更目光矍铄，如泉水清澈，音容宛在。林绰见是遗照，自己坐在床上多有不恭，故而披衣起身，面露尴尬地接过相片。
  林子歌这时也进得房来，一把将窗帘拉开。不过卯时，已经一身黑色蕾丝连衣裙，外罩流光米白风衣，剪裁勾勒出婀娜身姿，令人看了还想细看。
  林绰被林子歌的着装惊到，就像见到偶像一样，沉溺其中，痴痴陶醉，一时竟忘了照片那回事。
  林子歌从她手中抽走“林知更”，又在她眼前招摇一番，她才回过神来。见两老期待失望参半的面孔，才想起认人这回事。
  “这位老先生我知道的。就是——”
  她脑海里模糊的闪现了一些碎片，他牵着她的手去看越剧京剧昆曲，执着她的手教她握笔写“永”字，还有，他和高老一起下棋……
  三人都在等她的答案，目光如流水一般绕着她转。
  “他就是高老头的棋友，还是个文艺爱好者！”
  “……”
  “……”
  “所以，他叫什么你知道吗？”林子歌不甘心地追问。
  林绰敛眉，将左手食指按在唇瓣，这是她陷入思考的一贯动作。
  “这个……”
  正在林绰百思而不得解的时刻，她的手机把她从众人围困中解救了出来。索魂似的铃声连绵而来，忽视不得。
  “林绰，神秘人最新消息，快看邮件！”
  “好的，张主编。”
  那个随身夹带《浮生六记》的神秘人，有最新资讯了！林绰立时如同通了电的吹风机，轰隆隆要发热了。她向林园的主人们作揖以示抱歉，同时要得网络，便开了电脑，忙碌起来。
  两老面面相觑，林子歌也耸肩表示无奈，摇头复又叹息。三人掩门出去时，劝告林绰八点吃早餐的声音，已经轻如蚊蚋，传到工作狂耳朵里，已经是万籁俱寂，悄无声息的了。
  林绰盯着邮件，低声朗读了三遍，以确认自己并未误解或漏掉任何一个细节，经过大脑的加工整合，神秘人x的信息补充为如下两点：
  1.本周末h吧夜间将举办“树洞粉丝交流会”，届时各地区有身份的代表将戴面具参与。
  2.据独家可靠消息，神秘人将破例参与。
  “我社已为您拟好合适身份，请林小姐务必盛装出席，务必不择手段，务必将他拿下，报道成功，重赏！”
  最后一句是张主编原话，特别是“不择手段”一词，加粗加大，醒目异常。
  早餐丰盛得不像话。晶莹剔透的小笼包，清香不腻的清蒸虾仁，外焦里嫩的八宝油条，切片摆盘的土鸡蛋，另有喷香的烤饺和豆浆牛奶，一一列队等候。
  林子歌坐得笔直，细嚼慢咽，进食也是有条不紊。林绰一直往她身上瞄来瞄去。纵然从小被教育，吃饭只能盯着眼前的碗的林子歌，也无法忽视这两道贪婪的目光。
  “我身上有花吗？”
  林绰摇头。又用手指了指她的衣裙，没脸没皮地笑。
  “女王，帮我个忙呗！”
  半个小时后，林子歌趾高气扬步入林绰房间。尖头细跟咯噔咯噔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衣服窸窸窣窣，沿路留香。所谓蓬荜生辉，大概如是。
  林绰打开携带的行李箱，白色t恤，褶皱棉衬衫等休闲着装露出一角，只一眼，林子歌便不愿再看。
  “没一件能看的。全部pass掉。哦林小姐，这几年都怎么活的？你这还叫活着？不过是勉强维持生存吧。你老公简直在暴殄天物。这样吧，姐姐我就带你去商场，给你的眼睛开开光。”
  林绰支支吾吾，有点不情愿。
  “你身上这套，多少钱？”
  林绰畏畏缩缩，试探着问，事实上她未必有准备好迎接这个数字。
  林子歌神色得意。
  “不多，也就能买100件t恤吧，照你的活法，这辈子都穿不完。”
  林绰掰着手指头在算，口里念念有词。
  林子歌见林绰眼神踌躇，面露同情。
  “走吧吝啬鬼，反正不用你花钱。”
  林绰仔细想想也对，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张主编要求盛装出席，那这个包装费，自然是该报销的吧。
  得到林大造型师的倾情赞助——时间和金钱双重，林绰今天试衣，明天桑拿，后天烫发，狠狠过了几天富太太的生活。
  得知林绰是为了工作，不得不去舞会上展示自己，林子歌甚是厌烦。并好心地以年长几岁，又是本家为由，强认了林绰为妹妹，又因着是姐妹，就该互相关照，于是，舞会由她护送。
  这些日子，冯琬和林立动辄在林绰跟前晃悠，又是拿老照片来辨认，又是翻出小儿玩具来指认，甚至冯琬亲自下厨，做了往常林绰爱吃的菜，可林绰总一副痴呆状陌生人样，重复多次，心灰意冷，终于作罢。
  “老头子，我们到底造的什么孽啊……好好的女儿，年纪轻轻，怎么就会这样……我老娘年过花甲风韵犹存，我老娘的老娘几近耄耋，还能蹦能跳能吃能喝，我们家属实没这种。倒是你家，你林家，你爹不过古稀便翘了辫子，你爹的爹，我嫁过来也从未谋面，委实算是短寿。说到底，是你们林家基因不行吧。”
  冯琬说着说着，言语激动，不能自已。林立戴着老花镜，假装读报，不曾听清，内心其实已经冷哼几千遍了。
  谈及基因，再完美的夫妻都能瞬间变成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