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是发工钱的日子，但叶无邪并没有像上个月拿到工钱时那样开心。
  他是最后一个领到工钱的，在看着田叔把一枚又一枚银币数好，交给前面的几位伙计时，他的心里格外忐忑不安，因为这个月他犯了太多错误，光是田叔为他收拾烂摊子、给客人道歉的次数，加起来就顶得上过去一年的总和。
  唉，也不知道要被扣多少工钱。
  叶无邪郁闷地想着，走到了田叔面前，轮到他了。
  “拿好了，你的三银币十铜币。”看见是叶无邪，田叔没好气地把混在一起的几枚钱币推了过来。
  “嗯？”叶无邪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但没扣，还多给了十铜币？他数了数，数目没错，不由得吃惊地看向柜台那边开始收拾账本的田叔。
  “看什么看？”田叔注意到叶无邪的目光，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数目出错了？”
  “没有没有。”叶无邪连忙摇头，不解地问道：“我的工资……怎么一点没扣？”
  不提还好，叶无邪一提起这事田叔就气得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咬牙切齿道：“你还有脸说？你小子害我这个月损失了几个银币你知道吗？”
  “错了错了。”叶无邪连忙认怂，动也不敢动。
  看叶无邪还算老实，田叔才放开了他，接着说道：“我啊，好歹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也了解你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哪忍心扣你钱啊？真扣了的话，我还怕叶伯晚上来怪我不照顾你们姐弟俩呢。”
  “我知道，你最近肯定是有什么心事了，才总是魂不守舍的。我儿子也和你差不多大，我当然了解，你们这么大的孩子心里面容易憋着事情，不喜欢和家人说，把自己憋得多难受啊？不要害怕家人理解不了你，还能有谁比家人更亲近你，更愿意听你抱怨听你吐苦水吗？如果连最亲近的家人都不能理解你，那还能有谁可以呢？”
  “你们这些孩子，总是觉得家人和自己有距离，觉得家人理解不了你，那其实你也太不理解你的家人了。你一直不沟通，怎么可能理解家人，家人又怎么可能理解你嘛？像我和跟我儿子，年龄啊阅历啊，这些事情的差距就在这里，我要不是总扯着他聊天，哪能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啊，所以得沟通，不沟通，有事情就永远只能自己憋着。”
  “要是有什么事，就算真和你姐说不了，这不还有你田叔吗？放心，我虽然就一开酒馆的，但这么些年下来也是见过不少世面的，没准就能给你把心里那点东西捋明白喽。”
  叶无邪低着头，鼻子有点发酸。
  这个年纪的普通男人大多面临着社会与家庭的双重压力，既要在外养家糊口时面对别人的刁难，还要在家时面对更年期的妻子与正值青春的儿女们的不理解，从而使得他们需要一个情感的宣泄口，变得热衷于向小辈传授自己的人生信条，或者通俗一点来说就是，容易唠叨了。
  这是东方曜阳说过的话，当时叶无邪还问，为什么他没有变得唠叨起来，得到的答复却是不出意料的没下限——
  “我？我也就比你大几岁而已，还年轻着呢！”
  此时的田叔还在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叶无邪却因为半途走神，没有把再后面的那些话给听进去，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对田叔怀着的发自内心的感恩之情。
  在叶无邪从孩童蜕变为大人的成长过程里，田叔在某些地方确实代替了父亲的作用，教会了叶无邪许多处事之道，并在一定程度上指引着他形成了良好的三观。
  “谢谢你，田叔。”叶无邪低声说道。
  田叔愣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有些宽慰地笑了。
  “多出来的十铜币不是给你的，算算日子也差不多是你姐的生日了，今年二十一了对吧？咱们这里几十一可是大岁，你拿这钱回去，到时候姐弟俩好好吃一顿。”田叔重新低下头来整理账本，像是有些不耐烦似地赶着叶无邪，“别吵我点账了，赶紧回家去！”
  “好！”叶无邪连忙把钱装进了钱袋，有些欣喜地道了个别，就着已经开始斜落的夕阳，迈开脚步跑回家去。
  ……
  燕玉楼是夜云城最大的一间酒楼，地处寸土寸金的商业地区，却占地颇广，除了几座设计典雅，簇拥一体的高楼，四周更是环绕着大师设计的一大片旧式园林，小湖月色湖心亭一应俱全，意境与服务同在，可以说是夜云城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设宴的首选之处。
  今晚，燕玉楼最高层的宴客大厅品云厅迎来了难得一见的贵客，平时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喝茶赏月的老板都专门来迎接了一番，亲自将贵客送进了这间号称可以看遍夜云城的顶级宴厅。
  这位贵客正是踩一脚夜云城便要震上两下的夜云城城主卫雄，他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进了装饰华美的品云厅。
  但老板敏锐地发现，今晚的主角并不是这位尊贵的城主大人，似乎是那位一直跟在城主大人身边，与城主频频交谈的高贵少女。
  少女面容精致，身着浅红色华服，始终带着落落大方的浅笑，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
  但老板更多注意的反而是她的眼睛，虽然一直带着笑，但她的眼睛里并没有太多笑意。她的目光没有这个年纪的少女应有的清澈，反而是多了几分他都看不懂的深邃。
  这样的气质，应该是什么名门望族之后吧。老板保持着讨好的笑，暗暗想着。
  至于那个在城主另一侧半低着头毫无表情的青衣少年，则直接被他忽略掉了。
  ……
  饭后，叶无邪久违地走出了家门。
  说是久违，其实满打满算也就三个星期左右的时间。这段期间，叶无邪每天下了班回来，就一头扎进了房间中，没有迈出过家门一步。
  但躲在家里的叶无邪也仅仅是在发着呆，并没有任何修炼的打算，连一丝术力都没有调动过。
  如果东方曜阳在的话，他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段时间的叶无邪正处于一个从未经历过，但可以说是必须经历的阶段之中。
  那就是开始去成熟地思考力量的意义。
  猎杀烈风猴那一晚留下的阴影，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减弱，起码叶无邪不会再半夜做噩梦梦见那些画面了。他开始接受了因为自己的大意而害死那个青年的事实，正视这那一晚发生的事情。
  但恐惧褪去后，紧接而来的，只有深深的迷茫。
  他开始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为了什么而挥拳了。如果只是像一开始那样，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而挥拳，那为什么想到有人死在自己面前，自己却无法挽救的场景时，心里会那么煎熬？
  如果要大言不惭地说什么为了保护那些无辜的人，自己真的能有那样的能力，责任，和担当吗？叶无邪从来都没有过这种担当，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只要和自己在乎的人一起活下去就够了。
  这是叶无邪心中的“个人”与“大义”两方的冲突。
  在过去的一年里，东方曜阳只教会了他怎么使用力量，却没有告诉他为什么使用力量。原本在东方曜阳的打算中，遵循他的指导的叶无邪应该在更晚些的时候才会思考这个问题，然后再由他亲口告诉叶无邪该怎么去抉择，而不是让叶无邪在这里痛苦地思考这么久。
  这可以说是个意外，而一切的源头或许只是那两枚小小的银币。
  而今天田叔的话至少给了叶无邪一点小小的启发，让他确认了，这个问题并不是他可以独立思考的，他需要倾诉，需要沟通，需要一个人给他建议。
  这方面的事情，最能够给他启发的就是东方曜阳，所以叶无邪决定去找他，如果他已经回来了的话。
  ……
  “还是没回来啊。”叶无邪停下敲门的手，原本因为期待而火热起来的心再次冷了下来。他失落地叹了一口气，有些颓然地坐在了门前。
  “哎哟，可算把你给盼来了。”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远远传来，叶无邪抬起头，看到了之前见过那个剔牙大妈。
  剔牙大妈有些欣喜地小跑过来，有些胖的身体一扭一扭的，停在了叶无邪的面前。
  “大妈这记性啊，确实是不行了，上次明明就带在身上，愣是忘了把这东西也给你。”大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小袋子，塞到了叶无邪手里，“这不，这个月啊，我就一直盼着你再过来一趟，每晚这个时候都出来在这附近溜达上几圈，就想着早点遇上，把这东西给你。”
  叶无邪有点疑惑地打开这个红色的小袋子，只看到里面是一枚银币和几十枚新旧不一的铜币。
  “也就是说，这是他离开之前就要给我的？”叶无邪呆呆地看着这一袋子钱币。
  “是啊，我现在送到你手里，还不算迟吧？”大妈有些不安地看着叶无邪，虽然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又有什么用，但毕竟是因为自己的疏忽才推迟了这么久，她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这样啊……”
  叶无邪捧着袋子的手慢慢地松开来，袋子一歪，重重地砸落在地上，几枚铜币从袋中跳出，在地上滚出一段距离后才停下冲势，无力地跌下。
  在大妈更加不安的目光中，叶无邪把头深深地埋入了双腿间的阴影里，久久没有抬起来。
  ……
  虽然不是闹市区，但这个点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街道上的行人还是相当多的，烧烤的孜然味，凉茶摊的菊花茶香，油炸饼出锅时的葱香味……各种各样的味道引得人胃口大开，光顾的人自然不少，各个街边小店、小摊的生意都相当好。
  但现在叶无邪完全没法对这些东西产生一丝的兴趣，他怀里揣着那个小袋，脚步沉重地穿过嘈杂的人群，走过一个又一个热闹的小摊，显得与周围格格不入。
  “叶无邪？”
  有人在叫我吗？叶无邪没有反应过来。
  “叶无邪！”
  这次他听清了，确实是有人在叫自己。
  他回头看去，看到了一个欢快地笑着的青衣少年在不远处向着自己使劲招着手。
  是卫沐云。
  叶无邪茫然地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