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作者:
暮光沉城 更新:2021-06-02 16:08 字数:3059
酒令规则简单,场上准备了两种酒,桌案上摆放的是江湖游侠惯爱的烧刀子,烈性辣口,流水里同书写了绝句的竹简一齐配套的是学子仕人喜欢的清酒,冷冽醇香。
欲饮美酒的就随手捞一杯水里途径的流觞,念出来大家听了,不洒了酒又能对上绝句的,美酒就可以下肚,对不上或洒了酒的就喝一杯案上的烈酒全当惩罚。至于爱使绊子的,也可以拿了桌案上的竹简自己刻了绝句上去供人作答,玩笑之余也算是一种以文会友的方式。
一时间竹海之中酒香四溢。
木霭与婳姽同案而立。
场上也有不少感情深厚的夫妻或者定了亲的少男少女同游的,也是同木霭婳姽一般选了共用一张木案,一方面关系明了,一方面中间用宽大木案隔阂开的距离也回转了礼数。
但木霭和婳姽有一点不同,他们来时还一直共用了一把伞,伞面有限,如果他们要这样对面而坐,这伞不可能同时容纳得下两个人再加上张不小的木案。
周围不少功课不及没寄兴趣在酒令上的年轻男女看了过来,十分好奇这对腻歪了一整路的人会不会愿意分开“这么远”的距离。
对于这个问题,木霭毫无在意,或者说根本没意识到这也算个选择题。手上随意用力,伞面便一时倾斜,安安稳稳便笼罩了妖魅的少年,露出了她映衬婆娑日影的明美眉目。
青黑幽幽的杏眸线条流丽,在纤密的鸦羽下水濛潋滟,仿佛映落了如画山水,雨意斜斜。
山色空蒙雨亦奇。
周围看热闹的突然安静了。
少顷才有迟疑的疑问低低弥漫:“这就是……那个暮、霭?”
那个传闻中以一杀百乖戾狠绝抢了队友争魁胜果结果又拒绝后位只要了个寿春廊坊间无人不知的玩物的魏国暮家嫡长女暮霭?
没有面目可憎没有三头六臂没有妖媚低俗色字当头愚不可及的……暮、霭?
这传闻也太特么假得没边没际误人子弟姻缘了!不少年轻子弟当场变了脸色,扶着木案捶胸顿首哀叹错失良人。
木霭毫无所觉落了座,婳姽却是滞停了一息。
只是最后还是在旁人惊疑不定的注视中,落座了木霭对侧。
桌案不大,摆放的饮食是直接挑着城里酒楼预定的,色香味俱全。木霭打量了片刻,拿了小碟夹了些喜欢的放在手边,又换了小碟夹了几块烧鱼细细去了刺放到对侧。然后半支着下巴看流水,脑子盘算机械残卷的事。
日光漏过竹海,像水雾一样留恋在她的鸦发眉梢,纤瘦的少女沐浴在光晕里,似是与光同生。
与光同生?婳姽低低嗤笑,伸手下了流水捞起一盏酒樽。
“霭霭,要喝酒么?”
“唔……”木霭睁着杏目,眸里雾障一样的黑洞尚未退全,唇边便沾染了竹制酒樽满溢出来的醇香清冽,然后下意识地便顺着对面耐心倾斜的力度将酒慢慢一饮而尽。完了还有点意犹未尽,青黑湿润的眸子呆着,流丽又安宁。
直到紧接着的第二杯又沾染上了唇角,才猛然回过神来。
木霭往后移开点头,视线终于清晰,便看到婳姽正若无其事地举着手持着酒樽,玉白纤长的指骨映着翠绿的竹盏十二分的漂亮。
但再漂亮也掩盖不了他们破了规矩的事实。
奇异的是此时抛向这边的眼神十分两极化,放在木霭身上的,欣赏又遗憾的居多,放在婳姽身上的则明显尖锐,虎视眈眈的、义愤填膺的、不耻不屑的皆有。
婳姽还举着酒樽,耐心而平静,一双无机质的漆黑瞳子仿佛除了眼前人再无其他。
在这样的目光之下,木霭低头,如前一杯一样,不紧不慢地顺着倾斜酒樽的力度细细将酒饮下了肚,然后才伸手拾起了桌案上随手扯开丢弃在一旁的竹简辨认着上面瘦长遒劲的字体:“振鹭……”
手背蓦然被湿凉掌心覆拢,木霭一颤,便听见了耳边冷靡婉转的嗓音:“振鹭于飞,于彼西雍。我客戾止,亦有斯容。”(一群白鹭冲天而起,在西边泽畔自由飞翔。我有嘉宾来助祭,也是像白鹭一样的姿容潇洒。)
是《诗经》“颂”部分的一首小诗。
木霭沉吟了片刻开口:“在彼无恶,在此无斁。庶几夙夜,以永终誉。”(他们在封地没有人厌恶,在这周地没有人讨厌。希望他们日夜勤勉的工作,得到众人永久的称赞。)
接下来如法炮制。
战国时期藏书古籍作为一个家族文明之上立足的根本向来不被流通,像这样没有给出极具体的范围,就出了上句考下句的题在文化考核中都算是难度偏大的,但对于木霭这种接受过系统学习基础深厚加之一开始在“病娇”身无所事事的时期,就把常用的古籍文篇全部过了一遍的人来说,却是再简单不过了。
木霭贪杯,饮多了酒微微薰醉了便水濛着眉目十分乖静,懒散着任由婳姽投喂,而婳姽就不会是个在意他人脸色的。
何况此时他似乎十分享受这样的事情,原先身上隐隐约约挥之不去的阴诡森冷都褪去了大半,一会儿持了竹简念上句让木霭接下句,一会儿举了酒樽投喂酒看着木霭细细喝,玩得不亦乐乎。
众乐乐的行酒令很快成了一家乐的秀场。
秀文化顺便秀恩爱。
而两人一个是正倾国倾城着温柔一个是将倾国倾城着醉酒,举止投足间都美不胜收灼人眼球,直逼羡煞人也。
乃至于最后这天诗会结束的时候,不少一整场下来就顾着看美人了的,也只能喟叹一句儒家孔孟子流传甚广的名句——“食色,性也。”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
木霭喝够了酒,迷蒙着眼半伏在木案之上,没有看人,只对着潺潺不息的流水,指尖陷入,偶尔随流水缓慢滑动。
蔓延在纤软鸦发上的夕阳光辉逐渐暗淡,头上倦鸟归啼,四周宾客零散,家离得近的归了家,稍远些的便三两结伴去了城郊的客栈投宿。
婳姽还在取酒,坐在阴影之中掷开了伞,被溪水冷白的指尖流连地抚摸着木霭的长发,慢慢凑近了酒樽。
远处有踩踏上松软落叶的脚步声,携带着沉而清的薄凉挺拔,在木案上投落下阴影。
然后是衣袂摩擦的声响,楚殷一把打落了婳姽手中的酒樽,随即抱起了案边半阖着醉目瘫软失力的少女。
就要离去,却被一把拉住。
阴影之中,婳姽眼尾靡丽诡美的赭色鸢尾染了血色一般晦暗的光色流淌,凄艳莫测。他抓着木霭垂落的一只手看人,懵懂固执状似稚童。
一双漆黑无机质的瞳子在渐垂的夜幕里却是细长竖直宛如兽瞳!
“你闹够了么?”楚殷毫无异样,依旧巍巍明华,如高月映山峦,一身暗银刺绣的青灰长衣淡薄如刀。
婳姽抓着人不放,嗓音冷靡,赤裸裸的杀戮:“她是吾的。”
“你的?”楚殷依旧是那张九天神祇般淡薄无欲,声音清沉,“孤倒不知道用了共生蛊强行束缚在身边了就能算是你的了。若真是这样,那人何至于——”
“她答应了,”婳姽打断楚殷,冷白的玉骨把玩着手中的柔夷,嗓音冷靡妖异:“她说过了会好好爱吾。”
“你爱她?呵,同那人一样的‘爱’?”
婳姽一瞬间死死抠紧了手中的柔夷,漆黑的瞳子疯狂而歇斯底里,木霭半梦半醒中吃疼,下意识一把甩开了手上湿冷尖锐的东西,随即被稳稳揽进一个干燥松木香的怀里。
嗅着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味道,木霭蹭蹭脸,这才完全放任自己深度睡去。
楚殷抱着少女居高临下地看着婳姽,他先前随着木霭甩手的力度扑伏在了地上,此时怔怔地低头看着自己被挣脱丢弃的空手,乌黑的长发垂落遮掩了表情,纤长绮丽的身子颓废枯苍如朽蝶,仿佛丢了自己唯一的救赎,仿佛一碰都能碎叶成渣。
“你的‘爱’只会毁了她,”楚殷像是在叙述一个事实,清沉从容的声音淡薄缥缈没有情绪,“你不配。”
说完再未看地上人一眼便要抱着木霭离开。
“暮霭!”
婳姽突然仰首长啸,纤长瓷白的脖颈拉扯出凄戾的弧度,他赤红着一双几乎要泣下血泪的诡美长目,一声凄厉的长啸之后,神色却又倏忽地转而温柔,伸手攥紧了木霭的衣角,低靡婉转的嗓音轻而嘶哑着力,如泣如诉:“霭霭,霭霭,霭霭……不要丢下吾,可好?”
竹海之中不知何时人已尽去,只剩下了如今的三人。
最后一抹夕霞也被翩至的夜色吞噬去,竹林叶海之间,黑色的雾气宛如实质,荆棘触手一般升腾狰狞,林中似闻厉鬼抓舞泣嚎,白日时还风朗日清诗意文华的竹海涛声,立时一副面貌比之民间市井所流传的地狱图景还要可憎可怖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