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的一声，马车顿时剧烈颤动了一下，随即停下。帘外传来封深不高不低的问询：“小公子，你还好么？”
  木霭压着人，力道下垂，声音稳而清和：“我没事，继续走吧，莫要耽搁了。”
  “喏。”
  虽然刚刚那声巨响怎么看都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封深余光扫过车轮下面比之前后明显下陷的印迹，不远不近地随侍在旁。
  车子继续前行。
  “婳、姽，”木霭压下去人，手肘革着婳姽脖子，凑低了眉目，“你特么还有完没完？”
  婳姽态度明了，空濛着一双无机质的诡美长眼，明显完全不把这些小儿科放在眼中，状似享受：“没完。霭霭，换一个。”
  木霭笑，明美之中有那么小抹古怪的妖娆：“好啊，换一个就换一个，可这是最后一个，阿婳要是还不能接受，就记得不要再烦我了。”
  “说。”
  “爱我。”
  “爱？”老妖诡美的漆黑瞳子摊在一席乌黑的长发上，空洞淡漠，看得出来这个要求让他觉得寡然无味，毕竟以他的“爱”法来说两人早已“相爱”。
  木霭撤了肘对的手，描摹着婳姽眉羽边缘渐次深染的赭色鸢尾，伴着摄人的美貌，花色缭绕凄艳至荼蘼，“对，爱，不过不是以你的爱法，要换一种……正常的。”
  说完她便阖上了眼，低头轻轻凑拢，瞬间——唇齿相依。
  不过也是瞬间即离。
  “还是算了。”
  木霭颤抖着手离开，脸色皱巴又苍白，失力一般跌坐在一旁毯子上，然后慢慢抽开一个暗柜拿出储存的水囊咕噜咕噜灌了一大波水，低头环抱着膝盖再也不愿意说话。
  麻蛋，这破主意太表要脸了，触感引人“遐思”——臣妾实在是做不到。
  正在这时马车停了下来。木霭没等车子停稳，便撑着腿软的身子强自下了车，歪斜的身子一时不稳，被随侍的封深眼疾手快搭了把手一把扶住。
  “小公子？”封深皱眉。
  “没事。”木霭摆摆手，出了半封闭的马车后，依靠着车厢几次深呼吸，气息才又渐渐轻稳了下来，随即整理了一下微微褶皱的衣襟，把带下来的鸦青长衣拢在外侧遮挡了里面破边的衣袖。
  封深没有多说什么，只伸手帮她整理鸦发之上镂空的玉叩，一身淡秀的气质与世无争。
  婳姽撑着他泼墨描梅的花伞下车，身上披了与木霭身上同色系的鸦青长衣，压住了底下的红艳，本是有点不伦不类的搭配，偏偏有那张诡美在前的容色撑着，依旧漂亮得让人侧目。
  至于身上熟悉的“霭”绣长衣，呵呵。
  妖魅步步生莲走来，一手抚摸上木霭的鸦发，低低的缱绻：“霭霭。”
  身边陆陆续续不少马车停驻，也有青衫布衣徒步的年轻人三两结伴相携而来，木霭这一堆哪怕已经往低调了装行，但有婳姽这样的鬼魅画中人在，怎么都是焦点。
  木霭顶着一批来往仕子温和打量的眼色忍下眼疼，木然应了：“嗯。”
  “霭霭，正常的爱……”一大片阴影倾斜而来，笼住眉目，婳姽把手中伞丢给旁侧静侍的封深，一只手仍抚摸着木霭鸦发。
  木霭这次口比脑子反应还快，信誓旦旦：“不要了。”
  “呵，”妖魅轻笑，自顾深情悱恻，“娘亲说了，女子的发该是由爱的人来挽，你爱我，所以你的发该是由我来挽才是。”
  木霭有不好的预感：“慢着！”
  耳边突然一声叮。
  婳姽把抚摸木霭鸦发的手拿下，摊开掌递给她看，纤长柔腻的玉指中，一把碎得零落的玲珑玉片泛着润泽的光，少年靡媚婉转的调子有点无辜：“碎了。”
  “……呵呵。”木霭觉得她现在一定脸色很高冷僵尸，完全不想知道看了这整幕深井大戏的封深会有的表情。
  婳姽却是满意了，通过共生微妙的联系，木霭不管愿不愿意都对他每一毫的气息十分敏感，她已经无力吐槽，索性放松了身子，在大庭广众之中也任由老妖折腾。
  总归夺魁之后也没多少名声在了。
  头皮柔软的痒，是老妖柔腻的指尖抓拢过长发，眼前半截花式繁复的绯色绣带飘晃，余光之中，木霭看着婳姽取下了手腕上与红裳配套的缭绕绣带，细细拢齐了她倾泻一肩的长发在手中，枕上绣带，然后——打了个死结。
  呵呵，木霭木然着脸抬手感受了一下发尾上的死疙瘩……
  麻蛋，这么自告奋勇，结果是个比她还手残的！
  就这样，木霭最后一身矜冽的青衣顶了一坨艳俗红疙瘩，气息不详地一前一后和一身鸦青情侣装持花伞的婳姽，在诡异的眼色、和丽的秋色下入了开阔优美的陶源。
  陶源位于寿春城郊，是周围百余亩山峦花地的惯称，跨过一块歪扭古拙字迹的“陶源”石碑，入目是一片姹紫嫣红的林木花径。
  若说原先透露的是嘲哳难辨的晦暗，木霭的气息自入了陶源后便是慢慢趋于了一种近于沉浸于天地的寂静清和。
  【你应楚太子殷之约来到陶源，却无意中发现了失迹已久的墨家机械残卷的踪迹，想要把它找出来并敬献给千里之外的主公。
  接受拒绝？】
  【接受。】
  【地图打开，扫描功能上线……叮，基本定位残卷位置。】
  识海之中出现比例收缩的三维立体半透明地图，陶源依山势而建，总体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部分地势起伏逸趣，由人为引进的奇珍异草、竹海花木组成，主要用来赏景聚会，后部分则是尚未怎么开发过的野生山林，处处断壁横崖地势险要，供些讨生计的百姓采药或者些艺高胆大的子弟比赛狩猎。
  而残卷便是位于后部分深处一整块云雾笼罩看不清情况的未开发地界，此时秋意正浓，地界上红枫一片，霞染胭脂般妖娆热烈。
  稀稀落落的人流踏着花径入场，两侧是掂着果点酒水或静侍或穿梭的清丽仕女。
  木霭要了个玉盘，挑了些软糯不腻的糕点进去递给婳姽，自己撑了伞与妖并行着。方才车上两人光顾着“车咚”热腾的烧饼半口没吃到，此时不知道丢去了哪，只怕早已冷硬咯牙。
  此次宴会由楚国五公子楚孚组织。
  据说是个极风流雅致交友甚广的人物。换了其他权贵，纵然广发邀请函时强调了只需“往来无白丁”，但凡自恃有些才华的读书人都可以参加并无贵族平民之别，最后应和到来的也估计多是权贵子女，并且趁着天意未寒，多会是选择霓裳羽衣广袖长裙或是青衿玉阕，盛装而来。
  而此番一路上木霭已经看见了许多青衿布衣气质华清的平民学子，他们有三两同行谈笑风生的，也有持着书卷独行咀嚼美景填词的，皆是不卑不亢，甚至往来的一些权贵子女也是青衿长裳的学子装扮为主，容色平和少有骄纵。
  哪怕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不屑相互与之为伍的，此时也收敛了性子，只主动避开没起什么纷争。
  这就厉害了。
  木霭无声惊叹，哪怕此刻表面上维系的风平浪静只是众人卖给楚国公子的一个面子，楚孚在读书人心中的号召力亦是可见一斑。
  只是这样一来，衣饰“特别”的木霭与婳姽在一群云淡风轻的学子中便显得愈发醒目，就像是一窝知礼守纪衣冠楚楚的好孩子中不妨窜出来了一对画风奇葩的熊孩子。
  尤其是一位清骨灼灼得耀目，一个偏生妖气横生得悱恻。
  婳姽一张诡美妖媚的容色确实生得极好，伞面下若隐若现的蛊惑着依旧能男女通吃的抓住周遭一大把眼光，以往这样的聚会作为给主人家长脸的漂亮所有物，整个寿春权贵圈子里少有不认识他的。
  如今还是参加聚会，身边却寸步不离的立了人，彰显着名花有主的现状。
  木霭撑着花伞与婳姽并肩，矜寒纤纤立场分明，半点没有给他人觊觎周转的余地。
  看得人——实在牙痒痒。
  正场是在一片苍翠的竹海中，入耳是潺潺的流水与风打竹叶萧然而下的簌簌，蜿蜒的清泉顺着地势起伏，上面浮了好些绑持了竹简的酒樽。四处岸上则是散布了许多锦毡木案，酒水佳肴摆放齐整，先到的一些人已经寻了空位坐上，一丛丛竹海隔开了席位看着自成一体，学子友人各自成欢。
  木霭先去与太子殷会了面，一行人一齐到场的时候正场正在行着酒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