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翠仙庙
作者:石阶陡陡      更新:2021-06-02 04:57      字数:4121
  我噼里啪啦的哭了起来,哭的特别难受,我比胡帆帆更难受,仿佛躺在床上的不是胡帆帆,而是我张财库。我哭的抑制不住自己,眼泪决堤了一般,哗啦啦地从眼睛里涌出来,止不住,怎么也止不住,抓一把土过来捂眼睛里也止不住,特别无助,特别自怜,特别脆弱,仿佛全世界我是最可怜的那个人。我眼泪流啊流,流啊流,要把沟壑都要塞满,要把黄沙龟淹没。鼻涕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稀碎了,从鼻子里流出来。谁能理解我呢?谁能知道我是怎么样的苦楚呢?谁又能洞察我的内心里的感受呢?
  胡帆帆看到我的表现,被我吓住了。他亲切地说:老库,老库,你怎么了?老库!
  他越是叫我,我越是哭的泣不成声,越是眼泪流的止不住,双手捂住脸,放声嚎啕起来,心里闪过我的爹,闪过爱珍,闪过派出所吃臃肿的面,闪过和财来在屋子里抢红薯和方便面吃,闪过胡帆帆躺床上呆滞的眼神,越闪越酸,越酸越哭,足足哭了十几分钟。
  哭够了,我站起来,拍一拍屁股,是没有灰尘,习惯性动作而已。拍完和胡帆帆告别,我要回家包饺子去了。我妈没有喊我过去财来家吃饺子,我只好自己回去包。我不怪他们。胡帆帆呆愣地看着我,目送我出了门,来不及说一句话。
  我哭完浑身放松了。回家路上,天刮起了风,一卷一卷的,把地上的玉米枯叶,塑料袋子,鞭炮屑子,卷到了墙根,在墙根那里打转转,其他地方被刮的干干净净,天上的太阳没有那么明朗了,成了浑浊的状态,像卧床老太太的眼睛。等它落了山,天就黑了,天黑了就冷,管什么大年三十不三十,每一天都是这样,到了点就太阳下山,就天黑。人们的心中却不一样,大家心里都知道,过了这一夜,这一年就算再也没有了,它永远消失了,不可逆转。
  我在家包饺子的时候,我妈来了。她提着个铁盒子,里面装着饺子,放下盒子在火炉上,过来帮我捏饺子,对我说:你一个人就可以不包饺子啦!我给你送了一大盒子,够你吃了。
  我说:捏一点吧,胡帆帆病的厉害,一个人躺在家里床上,咿咿呀呀,动也不能动,也没有人管他,大过年的,可怜的很,我捏点饺子,给他送点。
  我妈无不感慨又恨恨地说:你说他呢,你得病了还不是一个样儿?你们俩倒像是兄弟!和财来不亲,和胡帆帆倒是亲!
  我说:你今年三十咋不喊我过去包饺子吃饺子呢?
  我妈笑道:年年喊你,你年年不去,我索然不喊你了,捏好了直接给你送过来,陪你吃点算了。
  我心里想,我妈真是我妈,我往年不想过去,她年年喊我,我今年想过去捏饺子吃饺子呢,她却不喊了!活脱脱的《警察与赞美诗》嘛!
  包饺子的时候,我发现我妈是真的老了,脸上的轮廓没那么险峻了,有了无数条减速带,脖子上的皮被黄土高坡的风给吹松垮了。她年轻的时候是很好看的,我在相片里看到过具体,美丽动人。时间让我们之间缩小差距,成了现在的模样。我在灯光下,很想拥抱一下我的母亲,我不记得上一次拥抱她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仿佛是刚刚会走路时,她站在离我两米外,伸开双臂,笑着鼓励我走过去扑进她的怀抱,我变笑着开心些,逶迤地走过去,扑进了母亲的怀抱。后来应该还有拥抱,但是我记不清了,仿佛有了财来后,她给我的拥抱屈指可数了,我更多的时候是个大人的角色。
  所以我现在想给母亲一个拥抱,可是又伸不出手,农村的人往往是羞涩于表达的。不像电视上的城里人,见面会说“爸,我想你了”“妈,我爱你”,我好像一辈子也没对父母说过这样的话,我父母也没有和我说过,我们都是默默地关心,默默地做着爱对方的事,每天在一起,也没有落差感的想谁,估计像刘中凯那样的一年回来一趟的,会特别想家里吧,会和他父母像电视上那样说话吧。
  我终究没有给母亲拥抱。包完饺子,煮进锅里,我擦干净手,去打开箱子,从那信用社取的一沓钱中,数出一千块钱,给我妈,心里默念新的一年里祝她老人家身体健康!嘴上说着孝敬她老人家,钱不太多,是儿子的一片心意,本来是初一过去拜年给她的,正好过来了,便给了,免得初一过去财来看到了不好。
  我妈说什么也不要,她和往年一样振振有词道:我也不缺钱,我也不花钱,我没钱花了就和财来要,他敢不给?他一院子都弄的好好的,你这里啥也没有,我还能要你的钱?你自己把自己弄好就不歪了,不要挂念我,我怎么都行,我的几亩地一年打的粮食卖了也够我花了。衣裳多的穿不完。油盐酱醋又不用我买,最多带小熠去铺子里买点糖果饼干。你给我钱做什么?用不着,你自己留着花吧!
  我说:那能一样?
  我妈说:咋不能一样?我要是缺钱用,不等你给我,我会跑你家里来要的,你是我的儿子嘛,不找你要找谁要?你留着,我缺钱的时候就会和你要。
  我把钱塞她兜里,她掏出来放在床上,我往她手里搁,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推让,说:财库嘞,你别把我弄受伤了啊,受伤了我就在这过年了,供我吃,供我喝。你快拿回去,自己留着花,我知道你的心里苦,过得苦,我都看在心里嘞!我没那本事了,年轻的时候我可以喂猪,我还在想开春了让财来给我垒个猪圈,喂几头猪卖了给你们赚点钱补贴补贴,赚一块钱是一块钱吧。不能总是坐着吃坐着喝,花你们的钱呀!时间长了,不光香平对我有意见,财来也会有意见咧!
  我说:你快把钱拿着,让来让去的!财来他敢有意见?有意见你过来我这里住,我养活你。
  我妈说:我就是这么说说哇。财来也心软,他敢对我有什么意见,他敢说不养活我?他娘*的!还了得!
  又推了几次,钱终于装进了我妈的口袋,这时候,锅里的饺子输了。我妈让我把铁盒子里的饺子也下锅里热一热,免得凉了。
  我说:要不把铁盒子的饺子直接给胡帆帆送过去,我下午说了给他送一碗的。
  我妈不同意!她说:要送你送你锅里的,铁盒子里是我送我儿子吃的,不是给旁人的。
  我笑话她小气,她也不在乎,说小气就小气,小气也小气不了多少时间了,过几年和她和我父亲土下见面,再说她小气她也听不到了。
  我立刻打断了她,大过年的,说着说着就扯我爹身上,我爹的相片在墙上挂着,我妈说的时候,我忍不住看了一眼。
  我把自己包的饺子给胡帆帆送一碗过去,让我妈家里呆一会看看电视,等我回来她再回去。
  初一早上,放完鞭炮,点完年火,端了两碗饺子去财来家里给我妈拜年。上午,我和大锁,亮亮,松林打了一上午麻将,没赢没输,保本。下午喝酒,打麻将的四个人加根民,加刘中凯,加二蛋,喝了一会,我喝头晕了,便回家去睡觉,其他人继续在松林家里喝酒。一觉睡到天黑,年就这么过去了。
  初五,村里人都去翠仙庙烧香祈福,我妈让我也去。翠仙庙是我们八里庄香火很旺盛的一个地方,每年初五,都去烧香,熙熙攘攘,人山人海,伴随着烧香的,是各路生意人,吃喝玩乐,凡所应有,无所不有。我去也不和我妈一起去呀,我得找几个伴,我起来晚了,昨天喝酒的几个家伙已经去了,我想起胡帆帆,这几天忙着走亲戚,好几天没看到他,问一下他去不去,他身体有疾病,不管灵验与否,是应该是翠仙庙里烧一把香的。
  我给胡帆帆打电话,他说他在家。我三蹦两跳到了他家里,相比上次我看到的他,他又瘦了很多,脸色蜡黄,抽着烟,屋子里一股烟味,像着了火。
  我把帘子掀起来一半,用钢钎把顶住,烟便袅袅出了门,向着天外去了。我说:你个家伙这是抽了多少烟,也不把帘子掀起来透透气,旁人不知道还以为你屋子里着火了呢。
  胡帆帆道:掀帘子冷。
  声音里有漠视这个世界的感觉。
  我说:去不去翠仙庙?
  胡帆帆说:不去吧,去干啥呢?
  我说:你这几天没出去?
  胡帆帆说:出去了几趟。
  我说:去哪里了?去你舅舅姨姨家走亲戚了?
  胡帆帆说:去了几趟厕所。
  我说:我日!亲戚都没走?
  胡帆帆笑了,说:逗你的,走了,主要的亲戚都去了。
  我说:哦。走走走,在家坐着干啥,去烧把香。
  胡帆帆说:走不动啊,那么远。
  我说:有多远,过了南山村就到了,我骑摩托带你去。
  胡帆帆说:好。
  他缓缓地穿了厚厚的黑色外套,脸盆里有半盆胰子洗过的水,他蹲下去抚摸了两把水,搓了一把脸,伸手够了手巾,使劲抹了一把,又看着镜子,拨弄了头发,睁眼睛闭眼睛,好像这样就可以让自己精神一些一样。最后床铺底下摸出两百块红票子,揣裤子右边兜里,门后看到了锁,又去桌子上找钥匙,找到后揣裤子左边兜里,对我说:走吧!
  摩托车上了岭,就可以看到翠仙庙了,隔很远就可以听到那里鞭炮轰然,人声鼎沸,看到烟雾缭绕,人来人往。摩托车飞在路上,沿路不时有走路的人往翠仙庙方向汇合。都是认得的人。居然看到了许仙,他骑着电动车,路不好,他走的很慢,我们赶上他,喊了一句超过去了。到了南山村,人越发多了,不光有乡里的人,还有他乡人,都是急急忙忙地走,摩托车都走不快了,我便和胡帆帆说,把摩托车放在有麻家,走路去吧,翠仙庙那里人更多,更不好骑。胡帆帆点点头。
  去了有麻家,有麻一个人在家,带着他孙子在院子里玩石子,也不怕冷。
  有麻笑着和我们聊了会,说,他媳妇和儿子去庙里烧香了,他在家看孩子,上午去人太多,不想带孩子去,下午人少了他再去溜达一圈。有麻是老实人,他家吃亏就吃在儿媳妇卷钱跑了,一去不复返,彩礼钱也没影了。我给了他一根烟,有麻说他不抽烟了,戒烟了,抽烟花钱,还有个孙子,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的是,得把钱留着存着,给孙子以后娶媳妇修房子用。
  摩托车就放院子里吧!善良的有麻最后对我们说。
  出来有麻家,路上的人依然不少,三三两两的,我们也加入了“队伍”。胡帆帆擦擦走路,走不快,下半身像拖了两百斤豆子,我笑他说:是不是又偷偷去了南北茶馆?找那个老妈子去了?哦,不是老妈子,是老鸨子。
  胡帆帆说:过年呢,去啥去,都回去过年了,南北茶馆也关门了,过了十五才开门,我去干啥?
  我说:这也太不敬业了!过了十五开门有些残忍,让我们老胡怎么过?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啊。
  胡帆帆说:你看你,连讽带刺的,平时笑话我就算球了,我生病呢,最脆弱的时候,你也不忘记笑话我一把。
  说着,听到屁股后面大约一百米有妇女训斥孩子的声音,声音很高亢,穿透云霄,带着愤怒,带着气氛,带着指责,声音说:叫你快点起床,快点起床!你个拖拖拉拉的!今天去给仙女老爷烧香,去慢了能行?起晚了就不要吃饭了,饿了忍着!烧完香回来再吃,你看看路上,乌泱泱的都是人,谁和你一样?啊~哪个小孩子和你一样?怎么这么懒?
  继而是孩子的哭声,嘤嘤啼啼的。想哭也不敢大声哭出来,只是委屈地哭着,边哭边走。
  我转身去看,胡帆帆动也不动,对我斩钉截铁地说:不用看,是陈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