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这一年
作者:
石阶陡陡 更新:2021-06-02 04:57 字数:3989
闭眼睁眼之间,便到了腊月二十九,这天是个艳阳天。村长被儿子和儿媳妇接城里过年去了,小卖铺也关了门。我又去乡里买了些新鲜的菜,以备过年,越是这两天,人越多,菜摊跟前人蜂拥一般,争先恐后地抢着挑选肥嫩的菜,后面的人最后去买,往往落个残羹。
买菜回来,下午去山上砍松枝。
这是我们当地过年的传统,松树的偏枝,被我们用斧头砍下来,树的主干得以茁壮成长。松枝大约砍一抱数量,拖回家里,在院子中央,堆成松塔模样,中间放玉米杆或豆秸作为引火,大年初一天不亮,点燃放鞭炮,家家户户噼里啪啦,驱逐“年”这个害人的野兽。
胡帆帆和我一起去,几天不见他,他明显憔悴了很多,仿佛得了一场大病,问他,他说别无其他,大约睡眠不佳所致。上前山过黄沙龟,我已经爬上了龟壳,胡帆帆还在**喘气,他弓着腰,双手放在膝盖上,仿佛摆在他面前的是珠穆朗玛峰,不可逾越。
好容易磨磨蹭蹭爬上了龟壳,胡帆帆一屁股坐在黄沙上,说歇一歇,歇一歇。他这个样子,和我之前认得的胡帆帆,大相径庭。我说:老胡,你是不是病了,病了得去城里看一下,别拖成更重的病,大过年的,我看你这体力……
胡帆帆说:估计是冻着了,过几天就好了,没啥事。
砍松枝的时候,他坐在松树下,和我说松针真软,厚厚的像沙发垫。捡了一根松针放嘴里,插牙缝,当牙签。我砍松枝的时候,松针震动簌簌下落,掉在他的头上,他啊呀啊呀捂住脑袋。一会和我说松树长的很慢,一会又发现了几颗野兔屎,一会又对我说松枝不要砍那么多,不要砍太粗的,不然拽回去不好烧,烧不充分,还得费力气扔。
在他看来,力气突然变得是那么的金贵。
我对胡帆帆说:回去吧,够了,少砍一点是个意思就行了。回去我带你去人民医院看一看,检查一下,你这看上去有气无力的。
胡帆帆说:好,回去。医院就不去了,我再躺两天就好了,大过年的,去医院也不吉利。
我整理松枝,道:你这是哪里听的歪门邪道?过年去医院又怎么不吉利了?人生病了,还管它过不过年?
胡帆帆还是很坚决,不肯去医院,眼看他拖不动松枝,我便一个人拖着,他走在前面,松松垮垮,完全不像是我认识的胡帆帆了。
到了村里,先去了他家,匀了一点松枝放在他院子里,放完进他家里,进门便是一股混合味,似乎有尿味,药味,头发油脂味,方便面味,烟味,混合在一起,难闻的进不去,直冲鼻子。我说:老胡,你这几天没见,怎么回事啦?大过年的,没扫郭啊?
胡帆帆坐下,颤抖着给我一根烟,我接了,他说:没啥事,财库,我其实去医院看了,医生说没啥事,让我吃点药回来休息。
我说:我给你把年火架起来?
胡帆帆说:还要,今天才二十九,明天下午架不迟。
我便要回去,胡帆帆说好。走的时候,我余光瞥到桌子上有一个塑料袋,袋子里有一个病历本和若干药品,想翻看一下,又觉得不好,便和他道别,让他有啥事要帮忙给我打个电话。胡帆帆说好。
出来看到胡帆帆院子里,鸭梨树雄俊的枝丫抖动着,太阳从西边扫射过来,照在枝丫上面,也出不来金黄的颜色。我拖了松枝出来,恰好看到了正走在村口提着大包小包的刘中凯。
一年不见,小伙子长胖了,脸上漂着几个青春痘,像一块红豆膏。
看到我,刘中凯主动打招呼:叔,拖松枝去了?
我说:呀,是的,去拖了几根松稍,是中凯呀,这是刚刚回来啦?
刘中凯道:昂,刚回来,到村里第一个就碰到了你。
我说:坐火车回来的?
他说:昂。
我问:坐了多久?
他说:坐了八九个小时,郑州倒了个车,不然得十几个小时。
聊了几句,分开各自回去,我看到他的背影,矫健又年轻,觉得真好,读书真好,有文化真好。小雪是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刘中凯是第二个大学生,给我们村争光了咧!外村人都说我们村风水好,许仙也这么说,风水好就出人才,人才多了就会更好。我羡慕呀!后悔自己当初不好好读书,初中时候学赖皮蛋,逃课去看录像,没读完就回来了,现在只能呆在这农村了。
刘大国真是有福气!两口子辛辛苦苦,为了培养这个儿子,什么都做,什么苦都吃,一心就为了让刘中凯能够远离这贫瘠的地方,不再和他们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受一辈子。这大概也就是书上说的成功吧,至少在刘大国的方面看来,他完成了他一辈子的使命,也有了盼头。他们两口子是幸福的,做事也会有劲头。
我此时此刻,又突然想要个儿子。我要是有个儿子,也会像刘大国一样地培养他,吃苦受累不算什么,让他不要过和我一样的生活,做个有文化有知识的人,坐在办公室里,用脑子赚钱过日子,没有一点灰尘,没有一丝泥巴,皮鞋擦一次可以顶一个星期,身上迟早是干干净净的,不再像我一样还种地,累的要死要活的还挣不到几个钱。那样多好呀!
只是,这些都是我想的而已。想的时候,什么都美,不想的时候,什么都丑。就像书中写的:“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转身看家里的墙上,依然是平面又潇洒的“疑是银河落九天”和谢霆锋耍帅的动作,还有火炉烟囱,被子床单。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家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节日氛围,还是我一个人,以往过年,我妈都会喊我过去吃个年夜饭,碍于香平的脸色,我执拗着不去,今年她要是喊我,我想我会过去吃个饭,我感觉我渐渐的年纪大了,慢慢忍受不了孤单的滋味了。年少轻狂的时候,怎么样都可以,和谁有过节恨不得一拳头扔过去。如今呢,抿嘴笑过,还打什么呀?打伤了还得去住院陪医药费。
接着苦思冥想一个非常头痛非常重要的问题:今天晚上吃什么呢?
前天炸了一些给老天爷的贡品,晚上用丸子煮点丸子汤喝好了,面有方便面,可以加一袋。
不知道怎么的,越是过年,越是寂寞的紧,平时可从来没有这样过。
爱珍和尹森怎么样了呢?想也想不出来,便由他们去吧。
吃完饭去串个门好了,去谁家呢?大过年的。胡帆帆病恹恹的,家里味道呛的人进不去。村长不在家。富贵家有猪食味,也不想去。去大锁家吧!大锁还聊得来,大锁家就是有些远,在村那头。远也不要紧,反正闲着也没事。
大锁和他媳妇在家里坐着看电视,屋子的正中央,是他女儿玉梅的一张醒目的黑白照片,微笑着,青春靓丽,美丽逼人。照片用相框包裹了,支在条几上。相框正面是一个香炉,里面的焚香垂直地上升十几厘米,才消失不见了。
坐了一会,抽了一根烟。相互问了问过年准备好了没有,又相互回答说有啥好不好的,年年如此么!村里的新鲜事说了一通,也没啥新鲜事,无非就是村长去城里过年了,买野兔子没买到,超市买东西的人太多,今年没有去年冷,猪肉跌了,豆角三四块一斤蒜薹五块钱一斤钱真是吃不起,等等。不知道怎么的,我就说到下午的时候看到刘中凯回来了。
大锁看了一眼桌子上女儿的相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回来了好。他媳妇便沉默了,开始偷偷抹眼泪。我意识到自己踩了雷,再坐下去自讨没趣,便匆匆告辞,出来回家里去了。
没有风,没有云,满天繁星,像春天的梨花。没有鸟叫,没有人影,感觉到的冰冷,如没穿衣服赤身裸体在行走。没有光彩夺目,没有车水马龙,这黄土高坡的小山村,像被世界看不起而故意抛弃了。
如若要对这一年做个总结,一个字:作。两个字:倒霉。三个字:该该该。
突然,远方不知道哪个村落里传来清脆而短暂的鞭炮声,这是迎神敬神的鞭炮声,有人放三个炮竹,有人加一挂短鞭。鞭炮很快就熄灭了,继而有一声一声不规则频率的炮响,我心里默念道:新年来了!祝天下所有人新年快乐!包括尹森!
其实不用我祝福,天下所有人都在辞旧迎新中放纵地快乐!不快乐的,或者说没什么快乐的,只有我。也不能说不快乐,就是平淡无奇的,只有我。
三十下午贴对联的时候,方看到我给财来也买了对联,提前没给他送过去,他肯定也买了,不由笑自己,做事都是做一半,对联是铁定多了,总不能为了贴对联而随便贴一个地方吧。架好年火,突然想到病恹恹的胡帆帆,大约需要我的帮忙吧,这个时候,同病相怜的人,大概他也只有我了吧!
我便到胡帆帆家里去,手里拿着本来买给财来的对联,也许胡帆帆没有买,可以用的上,那对联红艳艳的,黑字里闪出一两个我仅仅认得的字,一个“一”字,一个“福”字。到了胡帆帆家,意外地发现他对联已经贴好了,门两边是长长的条,门框顶是四字横批,年火也架在院子一边,躲开了梨树,一切都完美无缺的样子,反而显得我有些多余了。
胡帆帆在屋子里沉重地咳嗽,像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头子,见我提着对联进来,微笑着,说:我买了!他正躺在床上,两个枕头堆叠,把上半身支撑起来,又说:财库,给我倒一杯水,开水,难受,哎呀,哎呀呀!我把对联放在椅子上,说:你还是去看看吧,去明辉那里看看。
胡帆帆说:笑话!大年三十了,还去看病,晦气不吉利,会把他家诊所的不好的全带来我家的。不去了,不去了,我感觉今天好一些了,才才把对联贴了,年火也架了,一会包点饺子就行了。
我坐在椅子上,把对联移一移,说:就你这还包饺子?
胡帆帆说:年三十不吃饺子吃啥,老祖宗的规矩么!
我说:我一会多包点,给你端一碗来。
胡帆帆便流泪了,说:日他妈,年轻的时候光顾得到处玩,那时候潇洒呀,去河南,出省,赚钱,花钱,不在乎,想的自己不会老,谁知道老的这么快?谁知道老了以后这么凄凉?一个人躺在床上,像个傻逼一样,财库,你要是不来一下,我以为我死了躺在阴曹地府了呢!
我说:你这臭嘴,大过年的说些恶心吧唧的话,你这是恶心我呢!就是不过年,我不也隔三差五地过来串门吗?
胡帆帆在床上得意地笑。笑的脸色咖白,看着很瘆人,他脸上的皱纹像钢铁一样,我这是好像第一次特别认真地看他的脸,以往嘻嘻哈哈的时候,并没有这么认真过,瞥一眼,或者索性不看,看不看他都是那个样,都是我熟悉的不行的那个胡帆帆。
我给他一根烟,他接了,努力地抽,非常享受,像在吸鸦片一般。我突然非常难过,难过的想哭,想哭就哭吧,可又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我忍不住,心里的酸味向全身扩散,到了嘴巴,嘴巴颤抖,到了腿脚,腿脚麻木,到了下体,下体萎缩,到了眼睛,眼睛浑浊,浑浊地需要眼泪来清洗才可以看清了。于是便流下泪来。因为我觉得,看到胡帆帆,仿佛看到一面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