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照妖镜(一)
作者:张为止      更新:2021-06-02 01:51      字数:4008
  柳栀妖性毕露,狐面獠牙。
  她身后的九条雪白尾巴,随风飘摇,如招魂幡般妖冶。
  下一刻,柳栀双眸殷红,脚尖轻轻点地,身形掠至书生宁清臣床榻前三尺,漠然凝视着他。
  宁清臣酣然入梦,呼吸均匀,此起彼伏,他白白净净的很是清秀,若中举为官,接触的政圈变了,节节高升,以他的不菲文才和粉面容貌,运气得当的话,也许会被某家宰相千金相中,之后便是平步青云,仕途坦荡,再不济自己凭本事做个六品之上,三品之下的文官也是绰绰有余的。
  柳栀俯下身子,细细打量着宁清臣酣然入睡的平安模样,若有所思,她的九尾宛如绽放的白莲花。
  她心中却是悲愤交加,积怨尤深。
  先前红袍老妪一语中的,她柳栀在人间开粥铺,茶肆,医馆都是有目的性和侥幸心的乐善好施,她无法问心无愧,确实是伪善。
  她内心深处,最隐晦的潜意识就是不齿妖物,不屑与妖为伍,可造化弄人,她偏偏就被姥姥“嫁接移魂”成了狐妖。
  而在她心湖间,始终横亘着一座无法僭越击溃的牢笼关隘。
  她贪婪的吞食过凡人精血阳气。
  为妖七百余载,踏上修行,怎能手不染血,刀下无魂?
  柳栀非比寻常妖物,她曾经为人,所以她对自己生食凡人精血气肉,极其反胃和反感,可妖之秉性不容她独善其身,大道之上,从来都是弱肉强食,她只得吞食凡人气血来炼化灵炁,精深修为,否则稍不留神她就会命丧黄泉。
  今日不比往日,她现在已经跻身观湖境,不用吞食山泽精怪凡人修士,亦可炼化天地灵炁,所以她才能正视本心本性,诚心诚意的赎罪。
  甲子光阴没残害性命,不与姥姥和一众所谓的姐妹同流合污。
  礼拜佛法,洁身自好。
  但亡羊补牢为时已晚,一步错步步错,她想要弥补想要还清时,已是举步维艰。
  若按人间王法来判,一命抵一命,她早就死上千回了。
  柳栀心如死灰。
  她垂眼望着宁清臣。
  心湖中,那只露水的九尾妖狐愈来愈凝实,面目狰狞,已生毛发,龇牙咧嘴。
  柳栀心想压制,却无力回天。
  她眼神阴冷,双手娴熟掐诀,以食指指间在宁清臣心室上,轻轻划了一道竖线,霎时间,宁清臣的肌肤破开一个口子,竖线长短而已,筋骨血肉左右绽开,泾渭分明。
  恰好裸露出整颗滚烫的心脏,怦怦跳动。
  柳栀微微上扬招手,宁清臣的心脏完整的跃然而出,悬浮在她胸前三尺,心脏依旧是有力的张合跳动,声声如鼓点,且无半点血液洒落。
  柳栀伸手握住心脏,时而紧时而松。
  熟睡中的宁清臣随着柳栀拿捏心脏的松紧,时而蹙眉呜咽时而舒眉呼吸。
  柳栀冷眼相待,微微加力,就欲捏碎心脏。
  忽然,一直熟睡的宁清臣,瞬间惊醒,他瞳孔飞速扫视四周,一片一片漆黑,一片一片猩红……他油尽灯枯,视线最后停留在柳栀手中的心脏上,他苦笑,轻声细语。
  “姑娘,不论如何,谢谢你。”
  柳栀闻言,心湖激荡不已。
  圣人有云,待人以诚,言念诚善。
  “谢谢”这两个字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善意,是一种认可。
  而且,这两个字很沉,有多沉呢,嗯,曾经造就这二字的那位文圣先生说,这两个予人善意即可随口说出的字啊,沉到可以把人性七宗罪中的暴怒和嫉妒两宗罪压下心头。
  类似于没有任何神仙道法,只关乎人性心境的口含天宪,说白了,就是能影响人心起伏。
  柳栀怔怔出神,先前趋于殷红的双眸渐渐恢复清澈空明。
  她终归是尚存人性的,她终归是诚心诚意的在为过去犯下的罪孽赎罪,她终归是在凭自己顿悟出的善念来苛求自己,她终归想了却一身,重新做人。
  她心湖中那只原本已经生筋健骨,滋长血肉毛发的九尾妖狐似是不甘心的怒吼一声,便颓然无势,如冰霜消融,重新化成一滩幽深湖水,沉入心湖底端,无影无踪。
  这种心境之争,对于柳栀等任何踏上修道,逆天而行的修士来说,所耗费的精气神不亚于一次劫后余生。
  她终是悬崖勒马,没有彻底杀死宁清臣。
  柳栀大口喘息颓然倒地,满脸惨白。
  她望着手中干涸的心脏,悔恨不已。
  她哽咽道;“公子,你的心,妾身来养,你的七魂六魄,你的命,妾身来偿还……”
  床榻之上,宁清臣停止呼吸,在睡梦中安然死去。
  ……
  燕南古镇,巷子香酒肆内,老秀才陈宛丘妙语连珠,口灿莲花,生动形象的讲述了《妖狐志谈》的某段故事。
  苏锦麟和余辜等人听得聚精会神。
  不知出身哪家道观的中年高大道士陆遇卿,边听边挠耳白眼,一脸的不耐烦。
  蜀山弟子余辜正襟危坐,温良恭让,细细咀嚼故事中的伏笔和疑点,依旧有一股说不出的仙风道骨。
  沈胤则一边擦拭罗盘一边听故事,难得没有发牢骚,其实他挺好奇,若是现实中,任何一个凡夫俗子甚至是修道神仙和女妖女鬼,相知相爱,会是怎么样的因果结局,呃,难道就是老掌门经常挂嘴边胡说八道的……人鬼情未了?
  负剑挎刀的少女余音则不怒不喜,毕竟她闲来无事时已经把这本书看的滚瓜烂熟,陈宛丘说过的和没说的,她都心知肚明,也就等同于失去了听书的乐趣,不论陈宛丘叙述的如何波澜壮阔,跌宕起伏,她都兴致缺缺,不如小口小口的喝酒。
  阴灵江初雪听的五味杂陈,她会尝试着把自己代入故事中去,若她是妖,那她心上人会有什么反应,是欣然深爱,还是决然抛弃?她觉得柳栀痛恨的不是妖,而是她自己成了妖。
  负云纹剑匣的少年苏锦麟,边听故事边喝着度数极低的清酒,他心想,这些无伤大雅的妖魅志异拿来当下酒菜,真不错。
  他觉得,伪善也是善,不能一棒子打死所有尚存善念的妖魔鬼怪。
  他忽然想问问那位清秀儒士,齐先生啊齐先生,你说天上的圣人们,到底是如何区分善恶呢,如何笃定正邪,又是如何讲究赏罚嘞?
  估计那位学问高得不能再高的清秀儒士,会着指天,笑而不语。
  老秀才陈宛丘抹了抹额头和鬓角的细汗,再以手掌作惊堂木,重重一拍桌子,顿时满堂无声。
  他说的口干舌燥,仰头喝了一大口酒水,既是措词酝酿也是稍作歇息。
  苏锦麟饭菜吃的七分饱,清酒微醺不多不少正好,此时却有些义愤填膺的望着老秀才陈宛丘。
  也对,任谁是听客都怕说书先生吊胃口,故事说的精彩绝伦时,卖个关子,一拍惊堂木,来一句欲听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真是又扫兴又意犹未尽。
  苏锦麟望着陈宛丘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干脆利落的朗声问道;“老先生,那心存善念的妖狐柳栀该如何偿还宁清臣的命?据我所知啊,无心死者,连阴司地府都不收,宁清臣只能是个孤魂野鬼。”
  “就算柳栀能把他炼成妖人,可他的三元七神,嗯,也就是俗话说得三魂七魄,能不能拘回聚齐,全凭造化。而人的三元七神,缺一不可,否则就成了痴傻废人。”
  某位清秀儒士曾在白鼍甲顶与他倾囊相授,诸多山上之事,大到神仙斗法,群魔乱舞,小到凡人阳火,三元七神之间的联系和作用。
  苏锦麟继续问道;“还有啊,陈老先生,你既然能在书中写出一些修道秘事,例如境界划分,道家雷法……难不成你曾经也踏上过修行大道,或者你在认识陆道长以前,就已经与某位修士结缘,他给你说修行概念,然后你提纲挈领,归纳成册?”
  陈宛丘闻言,放下酒壶,既没点头也没摇头,继续在心中酝酿措词。
  余音揉了揉眉骨,冲苏锦麟翻了个白眼,“问东问西,故事嘛,哪有一口气说完的,陈先生会继续说下去,你急什么。还有啊,小锦麟,别自以为多了解这座天下,你‘登山’拢共还没半年光景,若不是你家先生太……”
  说到此处,余音忽然词穷,哑口无言,因为她实在想不出该用什么词句来形容那位曾赠她“参天大树,何曾惧风雪”之真言,以助她破开心结的清秀儒士。
  她觉得那位清秀儒士太高了,不止是境界学问,更是为人。
  苏锦麟紧蹙眉头,但凡话题在自家先生身上,他向来都是极其护短,不容他人污蔑先生一点点,他略微不悦道;“我先生太什么了?”
  余音见苏锦麟一副寻死觅活的样子,气不打一出来,狠狠回瞪了他一眼,朗声回答道;“你先生学问太高,通古博今,教得你山上诸多事宜,而且事无巨细,怎么了?!”
  苏锦麟不甘示弱,“没怎么,事实罢了。我家先生学问之大,天下无双,为人之真,儒厚方正!”
  余音继续瞪着苏锦麟,不言不语。
  苏锦麟气焰渐渐消退,觉得后脊发凉,如芒在背,他对着余音哈哈一笑泯恩仇,然后赶忙转移话题,对着邻桌一直在鼓捣铜镜的蜀山道士沈胤笑了笑,好奇问道;“沈胤道长,你这面铜镜子挺有意思的,八面玲珑,每面还都嵌有八卦卦形,一看就不是俗物,是仙家法宝吧?”
  沈胤头也不回,随口说道;“你叫苏锦麟是吧?咳,苏老弟啊,咱俩岁数差不多,我就虚长你几岁,别一口一个道长道长的,容易把我喊老了。”
  说话间,沈胤侧脸望了望苏锦麟,待苏锦麟点头认可后,他才举起八面铜镜,晃了晃,解释道;“严格来说,这不算法宝,但也不能说是一件纯粹的俗世死物,嗯,这么解释吧,这铜镜在我手中就是件灵器,而在不懂行的外人手中,撑死了就是面年岁长久的老破铜镜。”
  苏锦麟若有所思。
  他本就是正儿八经通过殿试的三铜铸剑匠,所以他清楚,按山上规矩来划分,兵剑法宝的品秩分为吉相、如意、福禄、祥瑞和传说中的无垢仙兵。
  而沈胤这面灵器铜镜至多就是如意品秩,只不过他看破不说破罢了,与此同时,他忽然想他爹了,毕竟他辨财识宝的本事都是脱胎于他爹苏淮南。
  苏淮南是谁?是名震三座天下的铸剑大宗师,是曾经凭借一己之力,凡人之躯,成功修缮了传说中的曦和仙剑,并借剑卢熙圣,一举诛杀烛龙老祖姜无羡的关键人物,后曦和仙剑被卢熙圣钉入酆都剑阵,为人间争得一甲子太平光阴,无与伦比。
  苏淮南铸剑造诣之高,几乎是冠绝天下。
  而苏锦麟更是从小耳濡目染,铸剑不仅讲究火候时辰力度甚至是以炁以武道真气以符箓炼之,更是讲究原料和天材地宝。
  有苏淮南珠玉在前,他从小就见惯了各种天材地宝,所以他眼光毒辣,福禄品秩之下的兵剑法宝,他几乎可以看出做工和原料。
  所以他断定沈胤的照妖镜应该是如意品秩的灵器,而且做工和原料不会太好。
  沈胤倒是面带玩色,“苏老弟,你看得那么仔细,怎么样,看出什么门道没?最简单的一个问题,你觉得我这件灵器是个什么品秩。”
  苏锦麟揣着明白装糊涂,干脆落座至沈胤身边,故意抓耳挠腮,轻声道。
  “沈大哥,我就是一凡夫俗子,生在俗世活在俗世吃在俗世,哪里见过此等上好灵器,还望沈大哥不吝赐教。”
  沈胤抖擞大袖,指了指铜镜,正色道。
  “此乃八卦照妖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