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不负遇见(三)
作者:
张为止 更新:2021-06-02 01:51 字数:3692
暴雨倾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过半个时辰。
风雨打灭了寺内数盏石灯,刮落了成千上万片树叶,遍地狼藉。
放生池内的千尾锦鲤簇拥一团,既是躲避暴雨又是惊恐那道凭空炸响的紫色雷电,两者之间,它们显然更惧怕后者一筹。
良久,柳栀恢复了些元气,虽说五脏六腑依然颤得生疼,可终究不似先前被雷电灌注时,体内宛如有一条雷霆小蛟肆意游走,翻江倒海,简直就是剜心剖肝之酷刑。
若是两三百年前,她未跻身第四境观湖境,且被红袍老妪罚这一鞭不知名的道家雷法,她柳栀少说也是元气大伤,境界倒退,只得显露狐妖真身,没个三五年光景,都无法痊愈。
可现在到底是羽翼丰满了许多,实打实的抗了一鞭雷法,就能在短短半个时辰内恢复缓神过来,且只是被打出了九条狐尾,依旧是人身。
柳栀抹去七孔中流溢出的浓稠黑血,咬着牙双手撑地,缓缓立起身子来,衣衫褴褛,她身后原本色泽油润,灵动犹如鹅毛大雪的九条尾巴,齐齐黯淡无光,枯如朽木。
她冷声道;“姥姥,柳栀受教了。”
始终拐杖不离手的红袍老妪,叹了一口气,她眼底闪过一丝心疼,只是她掩藏的很好,她低沉道;“不知道以炁抵挡雷霆一二?就算挡不住,也不至于被打出狐狸尾巴来,敢情你的观湖境巅峰只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真是没出息!”
柳栀忍着剧痛,将九尾收入尾骨之中,沉默不语。
红袍老妪轻轻拍打着通体漆黑,雕刻有“树大招风”四字的木质拐杖,若有所思。
“柳丫头,姥姥向来最宠你,一来你是老身一手带大,视如己出,你啊自小就懂事儿,做凡人时吃足了苦头,心性坚韧,会察言观色,待事处世既能波澜不惊又能滴水不漏,想当初又能当机立断,很快的接受由人变成狐妖的事实,用文圣的大学问来说就是‘既来之,则安之’,这一点属实难得可贵。”
“二来嘛,你天资聪颖,修道有成,最有希望继承老身衣钵,而且你从不忤逆老身的作为,对老身也算敬重,尤其是四百年前你刚结出妖丹,又恰是第三境云起境巅峰时,只差临门一脚就可‘观炁运,察心湖’,但修道所谓的‘临门一脚’有多深或者有多浅,讲究太大太杂,往往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你就差那么一根头发丝儿厚薄的机缘,却始终未破开瓶颈,你心急如焚,破天荒来讨求老身指点迷津。”
红袍老妪走至柳栀身边,细细打量,阴仄道;“嘿嘿,你心急也是情理之中,辟谷境和凝露境都在讲究一个‘养’字,而云起境则讲究一个循规蹈矩的徐徐‘引’之,不论是人间修士,仙修魔修,抑或是我们妖修,在这一点上倒是出奇的平等。”
“所以啊,你一直‘养’而不出,‘引’不卓群,只得以白狐这副畜生皮囊行走天下,好不容易修行五百年摸着了观湖境的门槛,你知道,只要迈进去这扇门,不仅可以由‘引’化‘出神’,还可以得到你梦寐以求的,施展画皮之术,制作一副姣好的人身皮囊,你便能不遮不掩的以‘人面’示人!而不用像从前一样,须得老身用兽皮给你缝制一副遮不住狐臊味的下贱皮囊。”
红袍老妪冷笑道;“哼,这期间你也饮毛茹血,疯狂吞食未开灵智的精怪或是暴起杀人吸取阳气精血,再后来,老身打杀了一条不知天高地厚的蛇妖,并剖出了它的妖丹,你就摇尾乞怜,央求老身舍予你,毕竟这颗妖丹对于在云起境停滞不前的你,无疑是雪中送炭,为表忠心,你还将你狐狸真身的七魂六魄交于老身保管,说什么,若有忤逆之心,任凭姥姥抹杀神魂。”
“柳丫头,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夸毗以求,老身看重你,那颗妖丹本就是你的囊中之物,且时值你破境之际,若把一颗撑死只能增进甲子道行的小妖丹赠予你炼化,就能助你勘破关隘,真正跻身观湖境,老身岂不是如虎添翼,何乐而不为?”
红袍老妪狡黠冷笑道;“不过嘛,你既然双手奉上自己的七魂六魄,老身转念一想就收下了,没有理由不要啊,嘿嘿,谁知道你以后修为节节攀升,会不会把老身踩在脚底,毕竟人心隔肚皮,更何况是妖呢。”
说到此处,她拍了拍自己的眉心,然后指着柳栀,作惋惜状,喃喃道;“柳丫头,你这是自作高明,聪明反被聪明误。”
柳栀全身止不住的颤抖,紧握双拳,指关节泛白。
红袍老妪摇了摇头,唉声叹气道;“柳丫头,你年幼道行浅时,全身都是遮不住的妖气,还偏偏玩心不减,你多少次偷偷下山游历人间,哪一次不是被那些个所谓的正派道士或者山泽野修给追杀回来的?”
“又有哪一次不是老身出面解决,要么缠斗厮杀,要么破财消灾的,老身受了伤,可曾责怪你半分,赠出去的金银财宝可曾说过要你偿还?柳丫头,你扪心自问,老身待你是薄是厚?”
红袍老妪妙语连珠,接连抛出数个问题叩入柳栀心扉,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翻旧账,其实归根结底说的是恩情。
大抵意思就是,老身待你柳栀不薄,且手握你的七魂六魄,你可以闹闹脾气,耍耍性子,但也得适可而止,否则你没有好果子吃。
柳栀痛定思痛,淡然道;“姥姥待我视如己出,自然是很好,柳栀铭记在心,只是如今,柳栀实在不想再剖人心肝,草菅人命,我只想……光明正大的求道修行。”
柳栀欲言又止。
红袍老妪愣了神,挑起眉头,仿佛听到了一个极有意思的笑话,拄着拐杖桀桀大笑。
柳栀思虑片刻,最终止住了话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红袍老妪笑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收敛了笑容,轻哼一声,肃穆道;“区区一介狐魅小妖,歪门邪道,竟大言不惭的说求道,还敢觊觎儒家君子毕生追求的‘光明正大’四字?真是痴心妄想,不知死活的东西!”
柳栀脸色铁青,身子微微颤抖。
红袍老妪拍了拍拐杖,严厉道;“柳丫头,你执意离家,长住这座荒庙,喂养千尾锦鲤,给那没有名分的拈花菩萨烧香拜礼,修缮擦拭泥像真身,好让她延续香火,以此来为你自己积攒阴德福报。”
“不论你心里怎么想怎么打金算盘,总而言之,别拿你那点芥子大小的聪明去试探圣人订立的律法规矩,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老妪盯着柳栀绝美的脸蛋,阴阳怪气道;“你以为你一甲子光阴未食凡人肉身精气,就是行善了?装模作样的打扫寺庙,违心的礼拜菩萨就是积德了?别逗了,若在道德律法和历史里,邪能这么容易就转正的话,咱们这些精怪妖物早就被春秋天下认可,视为正统了。”
老妪顿了顿,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她曾以秘术易容,遮盖气息,不远不近的冷眼旁观柳栀下山行善,譬如开粥铺接济难民,开茶肆赠清凉,开医馆救死扶伤等等,诸如此类。
想到此处,老妪毫不掩饰的嗤笑道;“柳栀,别以为你自己有多善良多清高,说难听的,你做的善事,只是伪善,因为你每次做善事时,次次都恨不得被天上职掌气运福缘的大人物俯瞰望见,从而渐渐对你改观,甚至留下一个盛漏得当的好形象。”
“哼,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这几百年的修道,食人吞妖,遵从弱肉强食的规矩,是被老身强迫威逼利诱的?而你只是表面敷衍搪塞,实则是一块被老身污染瑕疵的羊脂白玉?狗屁不通!你自七百年前,欣然成狐妖时,你就是一块又臭又硬的茅坑石,你如何洗的干净,洗的白润?!”
柳栀终于抑制不住红袍老妪散发出来的若有若无的煞气威压,她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全身颤抖痉挛不止,即使痛苦至此,她仍然没有驾驭炁抵挡一二。
换言之,她不服气,不认可红袍老妪的定论,至少不是完全认可。
老妪见状,心有不忍,却又怒火中烧,只得仰面无言。
若是换成随便另一个柳栀之外的她豢养的孙女狐魅子,她哪里会如此苦口婆心,浪费这么些口水,直接一拐杖打杀了就是,省心又省力。
可她是真喜欢,真宠柳栀,却又恨铁不成钢。
夜半子时,按阴阳消长的规律,此时阴气煞气最重,红袍老妪嗅了嗅空气中弥漫的浓郁阴气,微微点头,她是时候回去吃心肝,修炼某篇道家禁术,增涨道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她兴致缺缺,暼了一眼因为痛苦而蜷缩成团的柳栀,随意撤去威压,她指了指寺庙厢房,语不惊人死不休道;“丫头,你救回来的那位书生,书读的真不少,满肚子墨水,身子骨很干净,心肝脾肺肾都很干净,让人看着就有食欲,你若不享用,不如让给姥姥,姥姥回礼你一件法宝,如何?”
柳栀灵台浑浊,意识不清,她只是近乎崩溃的执念,她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失去的,可那书生是她仅有的一点美好,退一万步说,只要书生醒来后,能对她道一声谢就足够足够了。
柳栀忽然妖性毕露,九条雪白尾巴疯狂生长,她歇斯底里道;“不行,那书生是我救的,他的命是我的!”
红袍老妪似乎早就料到是这个结果,她面带玩味,嗤笑几声,随后转过身,用手中那根刻有“树大招风”的木拐杖,轻轻敲地,刹那间,她的身形拔地而起,直掠长空消失不见,徒留满天树屑。
老妪的话语却在柳栀心湖中砰然响起。
“人妖殊途,大道无情。你终归是妖,妖亦有道,妖确有善恶之分,可你别忘了,三座天下,千万年来的既定观念就是‘斩妖除魔’,妖魔之属象征着丑恶!你啊,人微言轻,芥子而已,没有谁会认可你,你想折腾就折腾吧,折腾够了就回家,反正到头来,你还是妖。”
柳栀愣愣出神,心生绝望。
也对,自己就是个小到不能在小的狐妖,怎么能质疑圣人的律法规矩,妖就是妖,神仙也改不了这个事实。
她原本平静的心湖中忽然浪叠千层高,一头通体由水凝结而成的九尾妖狐,缓缓从湖底浮现上来,暴戾恣睢。
古书云,相由心生。
柳栀苦苦压制了一甲子之久,竭力向善的妖心,有了松动坍塌的迹象,岌岌可危。
她双眼如野兽一般横生竖瞳,她面目狰狞的走向正在厢房熟睡的书生宁清臣,边走边呢喃。
“得不到的美好,毁了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