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不负遇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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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为止 更新:2021-06-02 01:51 字数:4060
柳栀在滂沱的暴雨中察觉到有人叩门,她并非是听见,而是闻见,她闻到了人气。
人的头顶及双肩有三把阳火,阳火即为人气。
俗语说“人气兴旺”,其实指的就是此人阳火高涨,刚气十足,寻常的鬼魅邪祟不敢招惹之。
自官府封山闭寺以来,整座兰若山就如同冰天雪地,毫无人气烟火气,凄凄切切已是荒山,因此,在柳栀的感观里,宁清臣的出现,就好比是星火燎原,是鲜白熟宣上点缀出的一笔浓墨,声势浩大。
再微弱的人气也如岩浆般滚烫。
柳栀心善,遂不假思索的打开寺门,将昏厥的宁清臣搀扶回庙中的一间厢房里,拿来热毛巾敷在他的额头上。
柳栀确定了宁清臣短时间内不会苏醒过来,她稍稍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微微蹙眉,似是妥协,她伸出大拇指与食指,揪起宁清臣的一片衣角,轻轻一抖擞,宁清臣全身就冒出蒸腾雾气,几乎是刹那间,他原本被大雨淋湿的衣裳,干爽如初,他本就俊秀的脸蛋被大雨晕染成几近病态的白皙,愈发英气。
柳栀掩嘴一笑,“唔,还是个俏书生呢。”
说话间,她将床边的被褥拾掇整理好,轻轻盖在宁清臣身上,她没来由的望着熟睡中的白皙书生。
他微微蹙起的眉毛里藏着一股子世人所谓的书卷气,他梦呓,不断低声呼喊娘亲时,眼角流下的晶莹泪珠里,淌满了思念。
柳栀忽然觉得,这般书生,干净纯粹的犹如落在京城里的皑皑白雪。
就是很美好吧。
片刻后,她垂眼低眉,摇了摇头,像是自嘲又是不甘心道;“泱泱三座天下,广袤无垠,天外有天,万万千千般美好,却无一属我辈……”
的确,世间种种美好,都与她柳栀无缘,从小到大,一向如此。
数百年前,山巅之上,因为一桩滔天祸事,遂化身莅临人间的某位大人物,挑衅文圣立下的雷池规矩,刻意泄露了天机,霎时间,雁妆洲俗世百朝争雄,一触即发。
不论是如日中天的昌运大国或是枯槁孱弱的偏隅小国,皆是起兵,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洲之内,狼烟遍地,生灵涂炭!
那段血染山河的岁月,被后世无数鸿儒学士评为“国运之争”,也正是因为这场史无前例的浩大战役,才奠定了此后俗世王朝的大致走向。
当然,“国运之争”也被某些道法通天的老神仙私下里非议为“他们的化整归一。”
至于所指的“他们”是谁,无人敢妄议。
柳栀呢,出生在势小力微的薄云国,她的爹娘都是游手好闲的下九流,前者嗜酒如命,嗜赌如命根子,常年就没个清醒的时候,兜里有点钱财就去赌坊,还自吹自擂的说这叫富贵险中求,结果次次输的底朝天,外加欠一屁股债。
后者是个不守妇道的大嗓门婆娘,平日里打扮的花枝招展,满嘴荤话,没羞没臊,跟小巷弄里好几个汉子有染,仅仅是被酒鬼丈夫捉奸在床就不下十余次。
爹娘秉性恶劣至此,根本没有自律自省可言,更别提教育下一代,给孩子树立榜样了。
而且本就拮据的日子,被赌鬼老爹糟践的尤为困难,家里隔三差五就穷得揭不开锅,正在长身体的柳栀总是挨饿,习以为常,所以七岁的她,个子矮小,看起来只像是四五岁的孩童,骨瘦嶙峋。
甚至最难熬的时候,她爹娘吵架就拿她出气,用针扎她,把她打的浑身是伤,然后丢到临村去扮怜乞讨,若她讨不回一些吃食碎银,免不了又是一场毒打。
年尾,将近新年时,小柳栀穿着满是破烂补丁的花棉袄,蹲坐在一棵干秃的柳树下,她双手托腮,望着远处的一条江水。
七岁,本该是天真烂漫的年纪,而柳栀却在很认真的思考,这样的混账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实在不行,还恳求老天爷降一场天灾人祸,什么爹啊娘的,统统死了干净。
远处就是湍急的江水翻涌,柳栀逐渐萌生出一个与她年纪完全不仿的想法。
跳下去淹死,来世绝不做人。
幸许是老天爷听到了小柳栀的心声,除夕前半旬光景,雁妆洲百朝“国运之争”的沙场烽烟终于席卷了势小孱弱的薄云国。
短短十天,薄云国彻底覆灭,被某座大王朝吞并的一干二净,从历史中黯淡退场。
柳栀亲眼目睹,那个嗜酒嗜赌如命的男人被身披甲胄的魁梧士兵,一刀砍下了头颅,死不瞑目,血流如注。
那个成天偷汉子,爱用针扎她嘴巴的恶婆娘,惊恐逃难时,慌不择路,被一匹疾驰的铁甲重马撞飞十数丈,全身扭曲变形,死的不能再死。
小柳栀不哭不闹,安安静静的站在原地,欣赏着兵马屠村,尸陈遍地,她自出生以来就在体会人间疾苦,早就不想活了。
她被腰斩,上下身分离。
尽管如此,她还是面露微笑。
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仍存有记忆的刹那,她模糊的看见,有一位身穿红袍的耄耋老妪,不动声色的穿过兵卒,拄着拐杖,踉踉跄跄却有恃无恐的向她蹒跚而来。
老妪嗓音低沉,似笑非笑道;“心性寡漠,倒是个修妖道的好苗子。”
语毕,老妪从宽大袖袍中拎出一只雪白狐狸,狐狸双眼漆黑,龇牙咧嘴,长有三条尾巴,说不出的诡异。
红袍老妪淡淡说道;“孽畜,安分点儿,否则老身把你剥皮抽筋,炼成尸魂蜡烛,用一小撮鬼火焚烧你百年。”
红袍老妪看似随口一说,可三尾白狐却惊恐万状,赶忙低眉顺眼,发出惨兮兮的呜咽来。
红袍老妪嗤笑一声,阴仄仄道;“呵呵,真是个通人性的孽畜……可孽畜再开灵智,终归还是孽畜!”
与此同时,老妪五指成钩紧紧扣住三尾白狐的天灵盖,口中默念法诀,缓缓抬起手,几乎是同时,三尾白狐的七魂六魄就被拘了出来,魂魄如青烟,虚无缥缈。
而被剥离魂魄的三尾白狐肉身,目光呆滞,全身僵硬,一动不动。
老妪步履轻盈,悠哉悠哉的将柳栀的上半截身子和下半截身子拼凑在一起,勉强算是藕断丝连后,她用与拘出三尾白狐魂魄相同的法诀,一把抓出柳栀的三魂七魄,柳栀的魂魄很淡,已经油尽灯枯。
所以红袍老妪不费吹灰之力的就将其揉搓成一团人烟,灌注到三尾白狐肉身皮囊内,与此同时,原本僵硬如铁的白狐身子重新焕发生机。
“这丫头的魂魄还算契合这副狐身,属实可以修妖道,四平八稳,潜心修行五百年,观湖境不成问题,甚至可以窥探窥探无间境。”
说到此处,红袍老妪冷眼望着愈行愈远的那团由三尾白狐魂魄所化的青烟,她苦心孤诣的感慨道;“孽畜啊孽畜,你知不知道咱这座天下的当家文圣,做过无数大学问,其中有个学问叫‘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啊?”
话音刚落,老妪张嘴如虹吸,一时间在凡人看不见的小小天地内,村庄妖风四起,那团承载白狐魂魄,妄想逃之夭夭的青烟被老妪一口气拖回原地。
老妪看也不看,直接将青烟捏碎,烟消云散后,裸露出一颗犹如小拇指甲盖大小的黄色珠子来。
妖丹。
老妪毫不犹豫的将妖丹喂给昏厥不醒的三尾白狐柳栀,不多时,柳栀的尾巴从三尾涨到了四尾,以及一条极小的五尾。
老妪这才笑了起来,抱着白狐柳栀,一步十丈,缓缓离去。
她吟吟而笑,“这就是‘化作春泥更护花’的大学问。”
此后数十年数百年,柳栀“鸠占鹊巢”,以白狐妖身行走世间,她在红袍老妪的授道下,修行续命,化作人身,走妖道。
她称红袍老妪为姥姥。
其实除了她以外,姥姥还有几十名与她一般的“孙女”,个个都是酥骨美人,妖冶佳丽,擅媚术交合,吸食男人精气,采阳补阴。
这几百年来,柳栀跟随姥姥之众,辗转腾挪不下三十座山头,姥姥仗着修为高深,往往能稳压土地公公和河婆一头,巅峰时能与一地山神平分秋色,姥姥修得旁门左道妖术,贪婪的汲取山水灵气,增进修为,为祸一方。
而且近甲子以来,姥姥终于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遂愈发猖獗,严令一众狐媚,不但要吸食男人阳气精血,更要剜出心肝,孝敬给她。
如此残忍,只因姥姥在某部已经失传的道家禁书上窥探到一则增进修为的歪门捷径。
“剖活心肝,生食血气,辅法门,滋阴煞。”
长则百年,短则十年,姥姥蚕食了一座又一座山头,杀害了数千人的性命,因其本体特殊,逃匿无敌,一般的中五境野修奈何不了她,上五境神仙又根本不屑诛杀她,俗世官府更是拿她没辙,她也精明的紧,只在文圣的雷池规矩边缘游弋,从不越界。
妖嘛,害人性命是常理之中,只要不是过分肆无忌惮的打杀凡人,败尽一方山水灵蕴,总是有漏洞可以钻的。
柳栀是狐妖之身,经姥姥大力栽培,修成了九尾狐,换算成修士境界,是实打实的观湖境巅峰,极为不俗,所以她也是姥姥最器重的心头肉,算是第二把交椅。
可柳栀曾经为人,虽然过得苦不堪言,毫无美好,可她依然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一个人。
姥姥一众的所做所为,柳栀看在眼里,敢怒不敢言。
因为她现在也是妖,同流合污罢了。
她化作人身,是一副姣好玲珑的俏皮囊,守身如玉,她从来不做那些以媚术交合,吸取男人阳气的恶心勾当。
而且随着境界的水涨船高,以及越来越了解这个天下,不,是三个天下以后,她愈发觉得绝望,有意无意的厌恶自己,对姥姥更是深恶痛绝。
早知如此,七岁那年,在柳树下天马行空时,就该跳进江水里淹死,了无牵挂。
她是妖!
她再出淤泥而不染,她还是妖!
被三座天下不齿,人人得而诛之,甚至不被战国天下承认的下贱妖物!
况且,她杀过人,她也曾妖性毕露,贪婪的吃食人血人肉!
她无时无刻想挣脱姥姥的掌控,可她无法挣脱自己肮脏的过去。
柳栀为人七载,活在人间炼狱。
柳栀为妖七百余载,苟延残喘,生不如死。
她从未拥有过世间的美好。
念及此处,柳栀有些心烦意乱,不愿再看昏迷不醒的俏书生,她甩袖出门,直指山中某处,气极反笑道;“姥姥,柳栀任劳任怨,做牛做马七百年,该还我一身自由了吧?!”
她抬头望天,对着雨幕厉声呵斥,“妖又如何,不照样属三生六道?人亦是,仙亦是,魔亦是!为何我辈这些尚存善心的妖,通通被儒家道门佛法俗世王朝一棒子打死,统统沦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下贱妖物?!”
忽然,一道惊雷在山中炸响。
与此同时,一位佝偻的红袍老妪出现在梨蕊寺中,她怒气腾腾的望着美貌女子,冷声道;“非议老身就算了,还胆敢叫板质疑上天?真是个没脑子的东西!放肆!”
老妪眯起双眼,用拐杖狠狠的刺入地面。
刹那间,雨幕中凭空出现一道粗如树木的紫色雷电,对着柳栀的天灵盖处凶猛砸下,呲呲作响。
雷电渐渐没入柳栀身体内,柳栀仿佛被某种道家神通鞭笞魂魄,五脏六腑俱是沸腾不止,她瘫倒在地,蜷缩一团。
红袍老妪却自顾自说道;“柳丫头,你若是境界够高,足够俯瞰山崖,那么谁敢不齿我们妖物,你打杀了便是。”
“只有弱者和学问不高的书呆子才会跟自己过不去,一头钻进牛角尖,千百年不出来。”
柳栀依然不服软,咬牙切齿,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