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女儿放寒假的时候，我跟老八和方姐说了我想出去走走的打算。
  老八只是用有力的大手拍着我的肩，他知道我心里的痛与迷茫，他也看到我一直郁郁寡欢，他说去吧，去散散心。
  刘雪青在我被叫进去问询之后的几天，就被放出来了，跟她没什么牵连。倒是罗局长，受贿金额竟然达到三千多万，彻底倒了。
  她出来的时候，是我和刘雪云去接的。
  没有过多的话，刘雪青只是抱着妹妹一个劲地哭，生活就是如此，有的委屈不得不承受，有些无可奈何不得不面对，个体是渺小的，很多时候不得不独怆涕下。是与非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经历过苦难以后能自我觉醒。还好，她涉入不深，坚守了自己的底线，留住了自己的清白。
  末了，她握着我的手，惨淡的笑，眼中黯然的光，寒风里，乱乱的发，脸上没了往日的红润的气色。
  岁月在流逝，万物生长，历史的车轮，总是停不下来的。作为个体，寄蜉蝣于天地，渺如沧海之一粟，试图违逆普世之规则，都是徒劳的。
  经历过这一次，也许她更明白，自己应该坚守什么，比如，她在纷繁复杂的境况下，坚持什么是能碰，什么是不能碰的。每个人，生活中必须有，也应该有某种人生信仰——它会摆正我们前行的方向，也会向我们传递一种令人振奋、持之以恒的信心。
  刘雪青的公职保住了，但是职务降了一级。
  刘雪云所在的香港公司最终决定到鹭城投资，委派她留在鹭城打前站。
  韩叔叔的服装产业园也动工了，施工单位就是我们自己的建筑公司。我和韩叔叔有过一次长谈，基于我目前的状况，我说服他派了一个总经理来主持鹭城产业园公司的日常管理工作。
  在方姐的支持下，老八主持的广告公司做得比以前更出色了，创立了自己的融媒体平台，增加了很多广告的发布渠道，盈利模式有了创新，业务量提升很快。
  经历了青秀的意外逝去，年夫成长得很快，他现在一心扑在建筑公司，老家的房产开发很顺利地开展起来。
  一切都已告一段落，尘埃落定。
  生命就是如此吧，似乎又是一个轮回，跌倒了，挣扎地起来，维持一种前续的平衡，在平衡中发展，又在发展中出现下一轮发展的新的矛盾爆发点。
  谁都不会知道前方将要发生什么，我们只是尽力地维持发展的平衡，推迟新的矛盾爆发点的到来。
  我想出去走走，带着女儿，想把不定的心找一个地方安放。
  我似乎想明白了一个道理，生活随时会打击你、考验你，但要学会接纳，学会转弯，学会与生活和解。
  临出门的前一天，快要下班的时候，方姐过来跟我说，晚上一起出去坐坐，老八有其他应酬。
  我一直担心的方姐，随着身体逐步恢复，已然回到从前刚认识她的模样。只是多了思考，放缓了脚步。少了年少的激情，多了成年的优雅与从容。
  方姐在我眼里，始终是个自律和遵循自己生活轨迹很强的人。
  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厅，这个我和青秀经常来的地方，我和方姐聊了很多。
  我先到的，咖啡厅还是以前的样子，舒缓的音乐，笑意满面的服务生，角落那张我和青秀常坐的桌子，甚至淡雅地草绿色的格子桌布，都没有变。
  坐在角落，对面是空的，没有了以前抬眼相视的温暖。要了两杯我和青秀常喝的卡布奇诺，一杯摆在对面，当口中传来咖啡的清香的时候，眼睛忍不住又起了雾。
  思念呀，总是无时不刻地在脑海的深层里翻涌而出。很多的时候，总是告诉自己，我要带着青秀的笑，要把青秀未做完的事，努力地做完。可是，只要见到了以前的东西，悲伤瞬间更罩满全身。
  方姐悄声无息地坐到了我的对面，恍惚间，我以为是青秀，正要伸出手，喊出声的时候，才看清是方姐。
  颓然落座，我低下头，用力地用手指梳着自己的发。
  良久，方姐微笑着朝我问道：
  “阿豪，想青秀了？”
  “嗯。”
  说完，我眼泪又忍不住的流出来！失去挚爱的痛，砸毁了泪水的坝，控制不住的。
  看到她，想着青秀阳春三月的笑，更是溃堤千里。
  “好了，不这样了，你不是和你哥说好了，不再伤心了吗？”
  方姐递过纸巾，轻声地说道。
  “青秀在看着我们呢，我们要活得快快乐乐的！别让她担心！你是孩子的父亲，你是一个男人，你要坚强！后面还要很多的事需要我们当担！”
  方姐看着我，认真又疼惜地说着。
  “嗯，我知道了！”
  我收起无奈，苦笑了一下，擦了擦脸。
  “对青秀最好的怀念，就是把未来的事做得更好！”
  方姐拿起纸巾，像慈爱的亲姐姐一样，擦干我眼角的湿痕。
  “嗯，我明白，只是，今天第一次来我和青秀以前常来的地方，睹物思人吧！伤感了！”
  我转头，招呼着服务员，要给方姐点东西。方姐却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拿出一个保温盒，里面是她最拿手的饺子。
  “我吃这个就好，这杯咖啡给我！”
  方姐不让我点。
  “好吧！”
  “本来给你哥带的，他临时出去应酬了，这一半是荤的，你吃！我吃这一半素的！”
  方姐笑着将保温盒打开，推到桌子中间。
  “喝着咖啡，吃饺子？我们也是独创了！”
  我被方姐给逗的。
  “这有什么？洋人的东西，来到东方，不得改变一下？这叫共融共生，融合发展!”
  方姐张着那双大眼睛，笑着说道，她的眼是那么的清澈！
  “阿豪，今天找你，是想跟你聊我和你哥的事！”
  方姐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跟我说道。
  “我想，选个日子，我想和你哥把婚事办了！”
  我心中起了波澜，这是天大的好事！这是这么久以来，我听到最好的喜事。老八等她等了多少年呀！
  “那是大喜事！我哥终于修得正果了！”
  我欣喜地看着方姐！
  “你看，我哥，自从你去普陀山，他就一直等一直等！你刚去的时候，我特不理解你！”
  “是吗？”
  “你那个时候，为什么那么决绝？”
  “那个时候，我也像你这段时间一样，我找不到我自己悲伤的出口，我无法从余姐意外逝去的残酷现实中挣扎出来。我深知，我的状态一定会让你哥担心的，而他，你知道的，他只会将自己的苦闷藏在自己的心里！我不想将自己的悲伤带给自己亲近的人！于是，我选择找一个超度自己的地方！平复自己！”
  方姐眼光越过我的头顶，平静地说着。
  “到普陀山后，我发现我怀孕了！其实你一直想问岭云的事，是吗？”
  难道我所想的是真的？
  “我本来给岭云办完转学手续，就想回到山上，去找妙音尼师，可是，可能机缘不到吧，还是错过了！后来又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今天找你来，还有另外一件事，就是岭云的事，其实，岭云就是你哥的亲生儿子！”
  我张大了嘴巴，盯着方姐，我以前一直猜方岭云就是方姐和老八的儿子，上次给方岭云转学的时候，我看到了方岭云的档案，档案上记录着方岭云的曾用名就是巴岭云。但是当方姐亲口说的时候，我仍然是激动万分！
  我还想过，方姐承认这个事情的时候，她会是在怎么样的一种状态下跟我说。可是，就是今天，就是现在，她一如以往的平静，就像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平静地讲了出来。
  “我刚到普陀山的时候，心理是很愧疚和不安的，无论对岭松还是对你哥。但是，我走不出来，我认定我必须先调整好自己，只有这样，我才能在未来的日子更好地对他们！后来，几个月后，我发现我怀孕了！也许是上天的怜悯，也许是为了大爱而牺牲的余姐带给我的福报吧！我竟然有了你哥的孩子！”
  “有了岭云，我心中的歉疚少了一些，我想，等我下山的时候，不管我和你哥能不能在一起，我都能给你哥一个惊喜！”
  方姐看着我，露出了笑，幸福的笑！
  “那你为什么不早跟我们说？”
  我是高兴的，为老八高兴，也为方姐高兴！
  “生下岭云后，我曾经想过下山，可是，我仍然发现，自己还是悲伤的，还不是我下山的时候。妙音尼师看着我的踌躇和忧郁，跟我说，如果心还不静，还是离凡尘远一些，等到心静以后，再回去，会更好些！妙音尼师也很喜欢孩子，她觉得，这是佛祖派来的神童弟子！到方岭云要上学的时候，她想了很多办法，甚至找了普济寺的释悟大和尚，解决了就学的问题，也上了户口！她说，岭云是她的儿子，是庵里的福星！”
  “我原来是准备上初中的时候，带着岭云回来的！可是，造化弄人！我的时间不再只属于我了，刚开始，我在想，我不能再拖累大家了，就让我带着大家的怀念，随缘随灭吧！直到你们上来，特别是你的一番话，我才意识到，我不能太自私了！其实，我真舍不得孩子，舍不得你们，看不得你哥一生有这么多的遗憾！于是，我回来了！我要和病魔抗争，我要给孩子，同时，希望给你哥最长情的陪伴！”
  方姐说这些的时候特别的平静。或许多年在普陀山修为的沉淀吧，在她眼里，她的世界是通透的。
  “嗯，回来多好！”
  我咧着嘴，笑着说，青秀要是知道了，她该有多高兴呀！
  “阿豪，你是我弟弟，你哥是一个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我今天跟你说这些，是想如何跟你哥说会比较妥当？我有些忐忑，有些无措！”
  方姐喝了一口咖啡，眼神中闪着歉意和不安。
  “不会呀！我哥是个粗线条的人，但是，内心是很细的！他不是没有眼泪，是因为他的眼泪，在战场上都流光了！”
  “嗯，我知道！可是，看着你哥，我总是觉得不知道要如何解释！”
  “不用解释，我告诉他！”
  这是大喜事，老八高兴还来不及呢！
  “真的？”
  方姐漾着好看的笑脸，轻松起来！
  “当然是！这样，要不我这次不出去了！你们婚事办完，我们一起回去！”
  豁然间，我突然发现，方姐的良苦用心！
  “谢谢你，姐！”
  我低下头，装着喝咖啡，我发现，所有的人，都在为我操着心。
  我一个人，带着女儿出去，其实不是最好的选择！我也清楚这一点，回到青秀待过的地方，我自己的悲伤是忍不住的，对女儿影响肯定也不好。这么久来，方姐把女儿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好不容易才让她快乐起来。
  “说什么谢呢？”
  方姐笑起来，真的很好看，特温暖。
  “不出去了，明天我开始操办你们的婚礼，这个是我最拿手的，记不记得，我们公司刚开始的时候，婚庆就是我为主开展的业务？”
  “当然记得！”
  方姐漾着幸福的笑，生活的难，总是会过去的，她在和时间赛跑。
  “那就这么定了！我来办！”
  我拿起杯，跟方姐碰了一下，那一刻，我内心忽然似乎越过了一个坎，生活，并不总是苦难和不公的！
  后面，我们又聊了一些工作上的事。快结束的时候，妖孽给我打来电话。
  “阿豪，你在哪？听说你明天要出门？”
  听她的口气，有点着急。
  “不去了！”
  “真的不去了？”
  妖孽也变得不那么冷了，也有了欢喜！
  “你在哪？”
  “我和方姐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厅！”
  心中有喜事，我的话也多了起来。
  “那你等我一会儿？我就在附近！我来接你们！”
  容不得我说不要，她就把电话给挂了。
  “刘雪青？”
  方姐斜眼瞥了一下我，咬着嘴唇，狡黠地笑了。
  “不是，是工商局的张处长！”
  “哦，要不要我先走？”
  “不要，等会儿一起走！”
  我忙答道！
  说话间，妖孽就风风火火地走到了跟前。这个妖孽，怎么这么快！是不是躲在门口跟我打电话呀？
  “方姐好！”
  看见方姐，妖孽也有了些矜持！像个小媳妇似的跟方姐打招呼。
  妖孽这是怎么了？变得太多了吧！想当初，那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瘫脸。
  “张处长好！”
  方姐热情地伸出了手，高兴地拉着妖孽坐下。
  “方姐好，以后叫我妹子就好了，我刚路过，下午你们公司的巴年夫来局里办事，提到阿豪明天要出门。我晚上刚好有个接待，才应付完，恰好路过你们公司，顺便就打个电话给阿豪，我是想如果阿豪要回青县，肯定经过省城，我想让阿豪给我爸带点东西！”
  好一个妖孽，编个谎言都不带眨眼的。
  “我明天真不去了！我有大事要办！”
  妖孽睁着大眼睛，看着我。
  “怎么不去了呢？”
  明显是欣喜，却要装出失望的样子。
  “此事涉密，不宜多讲！”
  看着妖孽那个样，我就想笑，就是不说。
  “好好，不回去就不回去，我饿死了，刚才没吃东西，你不请我吃点？”
  真是个妖孽，没办法，说不过她，也装不过她。
  方姐看着我们，脸上的笑容更多了！忙站了起来，招呼服务生过来点餐。
  “妹子呀，来来，他这个小气鬼不请，姐请你！”
  “哼哼，刘总呀！上次本来局里安排要到你公司例行检查的，时间紧，一直没安排，要不，明天我带队到你们公司例行检查？”
  妖孽似乎不服气，想扯扯官威的大旗！
  “处长，你可别！我请你不成？”
  “这还差不多！”
  妖孽举着高傲的头，得意地笑着！
  “哎，妖云蔽日呀，没办法！”
  我拿起菜单，嘟囔着小声说道。
  “什么？姐，他欺负我！”
  妖孽大声朝着方姐抱屈道。好一个妖孽呀，真是会闹！
  那一刻，我是轻松的，不知道为什么？
  走出咖啡厅的时候，蓦然发现，老八竟然开了车过来，在车上等着我们！方姐满脸心疼地走过去。
  老八在车上睡着了，可能来了一段时间，就这么在车上静静地等着我们。方姐敲了车窗，老八才睡眼惺忪地开了车门。
  “你怎么过来了？”
  方姐看着疲惫地老八，有气又心疼地问道。
  “刚才我那边结束得早，想着你傍晚跟我说，晚上和阿豪在楼下谈事，我就顺路过来，看你们结束没?如果没有，我就可以载你们回去了。”
  老八压低了声音，怜爱地看着方姐说道。
  “你呀！就是要累死自己！”
  方姐嗔道，脸上却挂满着幸福的笑。
  看着老八，看着他憨憨的，腼腆的柔情，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哥，想方姐了吧？是不是一时不见如隔三秋呀？”
  “乱说话！”
  老八红着脸，笑骂道。
  “阿豪！我送你吧！”
  妖孽扯了扯我袖口，凑到我耳前，呼着香气，轻声说道。
  “不用，我跟她们一起走！”
  “你怎么那么不识趣呢？你要做电灯泡？”
  妖孽不管我同不同意，拉着我往她车走。一把我推进车，转身启动车子风似地先跑了。虽是愠怒，我却生不起气。妖孽霸道的本性又显出来了。
  一路上，我没说话，妖孽有点怕怕，不时斜睨着我，一脸委屈样。
  直到下车，我始终没有说一句话，有一种感觉，这部车上，本身，副驾驶座此刻应该空，应该没有我。午夜的街头，优雅有点霸道的美丽的女郎开着车，本身就是一道靓丽的风景。
  而我，是破坏这道风景的人。
  我不想说话，是为了保持此情此景原本的完整，我已把自己置身于车外，我就想着，快点回到家。
  下了车，冬日的风，裹着寒意袭来，浑身猛地一个颤抖！
  我没有回头，因为我知道，背后，妖孽的目光在幽怨地盯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