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野狗
作者:
无名氏有名 更新:2021-06-01 09:35 字数:3194
我理解父亲的处境,也知道了我有个弟弟叫援朝。援朝笑着和那个年轻的军官簇拥着我走出病房,一直送到医院门口。
我和手插在裤兜里笑嘻嘻的弟弟招手告别,叫援朝的弟弟搂着那年轻军官的肩膀说笑着转身回去,我安详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和眼前的大楼,我已经能泰然接受生活赐予我的所有。
我向来时的车站走去,耳边传来的是街道的噪音。
我没让林岚来,看来是对的。
这座全国著名的医院,看病的人可以用拥挤不堪来形容。在芸芸众生的背后,确有一个优雅舒适的环境所在,从那样一个庄重浮华的环境中走来,我觉得这些平时烦人的嘈杂之声是那么悦耳动听。连呼吸都变得顺畅了。
进去时以为拥有,出来会发现两手空空,也许,这就是医院。
阳光撒在大地上,我心不在焉地在马路边的甬道上走着。我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关于母亲,他的战友,父亲连一句问候都没有,——我也觉得好笑,自己怎么无端生出这么个想法来,——这大概也是少联系的好处。
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是背着我走在行军路上,用**哺育了我的母亲,尽管她隐瞒了我的身世。真实不见得比隐瞒更有光彩。我感到万幸,躺在医院床上的那个人不是李玉和,是我的父亲——他没唱“提篮小卖”,否则,要把两人重叠起来,要费很大的工夫才能分开。
周明义跑来我家,进门就道喜,“恭喜,听说你找到亲爹了?”
我楞了,多大点事,这有什么可喜可贺的吗,像传说中的那样,我抓住了大把的票子,还是找到了升迁的阶梯?“他什么样?”生活的历练使我变得油滑而言不由衷,我赞美道,“个子高高大大,功勋卓著,胸前挂满了军功章。”我为自己的回答感到满意。“他是个多大的官?”我也不知道,我只能说,“没我想象的大,这只能怪战争结束得太快,要不然,他的官官阶可以再大一些。”我的预测让我虚荣心得到了一些满足。用这个办法,弥补一下我没吃到的那顿午餐。
周明义说,“在北大荒我早看出你小子气质不凡,谁的马屁都不拍,牛逼大了,我还纳闷呢,你小子哪儿来的傲气,果不出我之所料,你还真不是个一般人。”
我也敢骂人了,“你早干嘛去了,丫的,姓贾的狗眼看人低,让哥们干那么重的活,两头不见太阳,顶着星星上工,披着月亮收工,把哥们当驴使,哥们现在也是红五类了,要早知道有今天,哥们一天活也不给丫干。”
周明义点着我的脑门,“你呀,当狗崽子你就不是个好狗崽子,当红五类你也不会是个好红五类。”
“我怎么着也不是好人呗。”我不无遗憾地说,“可惜,现在离开北大荒了,什么狗崽子,红五类的,不兴这玩意了。”
周明义安慰我说,“留着留着,有备无患,没事了,可以吹吹牛,有总比没有强,说不定,万一哪天又有用了呢。”
我笑笑说,“哥们也盼着有那么一天,这次,我坐在地头,喝着茶,看别人干活。”
周明义带来了一瓶好酒。
40
那晚,我和周明义喝醉了,我趴在桌上,昏昏沉沉,我梦见了破卵子。醒来,我好生奇怪,我怎么梦见破卵子了,一定有什么讲。果然,不久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老吴头老伴打来的,说老吴头去世了。她点名叫我和赵大钧回去一趟。
我叫上赵大钧,坐上火车,直奔北大荒,赶上了他的葬礼。
他老伴对我说:“老家伙这些年也死了好几回,好不容易不喘气了,以为不行了,死马当成活马医吧,送到医院,又抢救过来了,老头子生命力真强,结果,又喘了好几年。”
好像有几分无奈。这只能说明医疗水平太好了,他老伴说医院不白抢救,进口了好多专门抢救濒死病人的针剂。
大夫说是长寿针。
大夫一看有人要死,见死就上,赶紧问家属,打不打长寿针,一针八千,优惠价,她一听,差点犯了心臓病,她不好意思说不打,好像是爱财如命,见死不救,管它什么药,再肉疼也得打,有钱能使鬼推磨,一日夫妻百日恩,咬咬牙,那就打吧。
大夫一边打,一边数着,边打边数数,连打了八针,还真把老吴头抢救过来了,她对我们说,“医院也扶死救伤,真管用。”
老吴头又活了些日子,活着活着,又不喘气了,医院又要打长寿针,说这次是进口的,没优惠,全自费。
“什么进口,借口吧,谁知道哪儿淘换来的。”她对医院抱着不正确的态度,没让打,其实是实在花不起那个钱了,老吴头一辈子挣的钱都花在最后这一年里了。挣钱如针挑泥,花钱如东流水,以钱换命实施不下去了,她想了个省钱的办法,她在抢救室里,趴在老吴头耳边大喊,
“老头子,刘根,赵大钧来了。”
老爷子睁开眼了,眼珠子转开了,还坐起来问,“哪儿呢?”他又死而复活了,医院都觉得稀奇。喊两嗓子就能救人,还要医院干什么。长寿针都拿来了,没用上。没让医院挣着钱,她很内疚,一个劲给大夫道歉。
大夫说,“没什么,土法有时比洋药更灵,你不用,有人用。”
老吴头比没抢救前更精神了,能坐起来喝茶聊天了。
他老伴和我们说,“老吴头不白交你们,关键时刻真管用,我一喊你们的名字,老家伙就缓过来了,早知道这么管用,那八针也不打了,好几万白糟蹋了。”
用他老伴的话说,老吴头就这么死死活活地折腾人玩,一点不让人省心,“真要嘎嘣一下完了,还能给人留下点念想,把活人折腾的筋疲力尽,死了也想不起你的好了。”
家人不知道他哪天死,死了也不知道是真死假死,给他买了一块墓地,预备着,避免临时抓瞎。好几次以为要用上了,结果又没用上,那个墓地很快被荒草淹没了。那墓地后来卖给了一个突然去世没准备墓地的老头,买的时候便宜,卖的时候他老伴加了点钱。老伴又给他买了块墓地,预备着,又没用上,又给了急需用的人,又加了点钱,里外里,把老吴头打长寿针的钱赚回来了,还略有富裕。一传十十传百,一有急需的人家,就找他,大家都以为老吴头是倒腾墓地的。
他老伴说,“这世界上怪事太多,活得好好的人突然就死了,老头子几次都快死了,却老不死。”
他老伴又说,“人家背后都说,这老头不简单,把比他小的老头都熬死好几个了。我把这话跟他说了,他还有点不好意思呢。”
老吴头成了不老的传奇。
老任医生退休了,还在钻研医术,想把老吴头当研究对象,研究老年人长寿秘方。老吴头被抢救了四五回,最后一次终于没抢救过来。医生在边上把“长寿针”准备好了,随时待命。
“先看我的。”他老伴亲自上阵,趴在他耳边喊,“老头子,刘根,赵大钧,看你来了。”嗓子都喊破了,也不管用,只好让开,看医生的。
老吴头被医生推进了抢救室,在屁股上打了长寿针,人还是没抢救过来,进抢救室五分钟后,医生沉痛地宣布经抢救无效,病人不治身亡,用老吴头老伴的话说,医生一看那么大岁数了,抢救时有点心不在焉。她想告医院,没尽职尽责,看人太老了,就不扶死救伤了,让老任给劝住了。
“都八十多了,医院治的了病,治不了命,这么大岁数了,医院都抢救四五次了,偶尔失败一次也是可以原谅的,医院也算尽心尽力了,适可而止吧。”
他老伴精打细算,“算了就算了,人都死了还往屁股上打针,这怎么算?”
我和赵大钧在老吴头的墓地献了鲜花。回来的路上,他老伴问我,老吴头晚年老爱一个人偷着乐,老给她讲她听不懂故事,说配种什么的,还边说边笑,她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故事,她想不明白,配猪是老公猪的事,知青怎么还配猪呢?她以为是老吴老糊涂了,或者是回光返照。
“老吴头老提起你们的名字,真有这事吗?”她扬起满是皱纹的脸,问我们。
“能。”赵大钧瞎搭茬,“有一回我们去猪圈,母猪差点窜出来。”
“别瞎说。”我给老吴老伴解释,“是您没听清,也许是老吴头没说清,把两件事说混了。”
“哪两件事?”
“知青是知青,配猪是配猪。他说快了,就说到一块去了。”
他老伴释然了,“这死鬼,我还真以为你俩配猪了呢。看你们的样,也不像,我问了好多人,说知青有配马的,老任还烧中药汤给知青喝,预防马传贫,没听说有配猪的,不过,马能配,猪也应该能配。不过猪比马可难配多了,不一定配的上。”她用犹疑的眼光看着我们。
“是,猪是很难配的。”我很认真地回答。
“啊,还是配了?”
真不亏是老吴头的老伴,我知道三言两语说不清,再多说,不定要被她岔到哪儿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