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婚礼
作者:无名氏有名      更新:2021-06-01 09:35      字数:3118
  我的出现让她感到好奇和烦躁,没有我这么个人,她的家庭该是多么美满,老公事业有成,儿女双全,可惜,一个大儿子的出现,让一个美满的家庭有了裂痕,她想表现出“阿姨”的热情,但内心却极力排斥这个有点多余的家庭成员,像是肉中扎了一根刺,非得把它挑出来才能舒服。
  我马上明白,我的到来,使这个女人有了不安和紧张。紧张中还有一点自傲,好像她是我的恩人,施恩给了我一个爹,我能有这么一个爹,是她给与我的一个大大的福利——她把她的胜利果实分给了我,让我分享,我应该对她表示感谢才对。
  我曾经幻想过我有一个***式的爹,一个***式的妈。这样一来,我就是党的儿女了。周明义说我乱点鸳鸯谱,赵大钧笑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不能同意他们的说法,我想有一个“好爹”,这说明我是个有觉悟的好青年,这有什么错?
  和其他人安静的表情相比,阿姨的表情丰富,动作频频,她一直坐立不安,眉头紧锁,像是怕失去什么,又想极力抓住,她感觉良好地在脸颊上突兀地涂抹着和这个岁数不相适宜的腮红,让人感到有点滑稽,谁不想让年轻时的美丽延续到中年呢。当年,她和父亲大概也有过一段神秘五彩的爱恋,那时的父亲是战争的胜利者,她大概羞涩地给父亲献过鲜花,然后,把自己像鲜花一起献给了父亲。不论任何时代,优胜者总是女性追逐的对象。女人不是战利品,但是,可以当成过去艰难岁月的补偿。
  我有点走神,无数的场景挤进我的脑海。如果父亲们还跋涉在泥泞的道路上,在无人喝彩的雪山草地倒下,爬起,爬起,倒下,迎着敌人疯狂扫射的机枪呐喊着冲锋,向着胜利的顶峰艰难攀登,会有女孩穿着布拉吉在路边等着献花吗?崇拜和敬仰会在这一切结束并最终取得胜利之后。战争中,还有这样一群女人,陪伴着父亲们走过艰难岁月,她们一定会和父亲们一样衣衫褴褛,咀嚼着难以下咽的饭菜,跋涉在崎岖的道路上,惦记着彼此的安危。
  依窗户而站的男孩红唇杏眼,很像他的母亲。他态度相当傲慢,有些好奇地看着这个长相有点沧桑,像刚从土堆里钻出来的他该叫大哥的人,那女孩——该是我的妹妹了,却不像是这家庭的一员,她淡雅,平和地坐在边上,和那些尴尬紧张的角色们决然不同,好像眼前发生的事情和她无关。
  “我们家。”父亲很老式地第一次环顾了一下这个破碎而又完整的家,停顿了一下,字斟句酌,“有很多事,都是左的影响造成的。”我觉得这是很客观的,除了主观因素之外。
  “我想让你知道,我一直在关注着你的。”
  “是,我明白。”我点点头,这是事实。
  “你身体不好,不要说话太多了。”阿姨给父亲再次掖了掖被子,有些不耐烦。
  父亲皱了皱眉头,对阿姨的关怀有些不满,用严厉的口吻对我说,“把你的出身改过来。”
  他说话简短,像是蹦出来的,命令式的。显然,他知道,几年前,我用的不是他的成分做自己的出身。这等于一个儿子不承认自己的父亲,儿子是他的,出身也该随他。“右派”出身算怎么回事,难道他还是右派不成。
  我以为这是父亲对我说的最有人情味的一句话,今后,我所有的表格上都会填上一个能为我带来光荣的出身。填表时感到的耻辱、紧张、恐惧,将成为过去——可惜的是,现在已经没有要填出身的表格了。
  后来,我特意问过单位领导,我这种情况,需不需要把出身改过来。单位领导直嘬牙花子,说改不改的意义不大。
  阿姨——脸上再次显出不耐烦,父亲瞥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好像叫她再忍耐一会。
  “你不用来看我,有事我会找你的。”他又发出一个简短的指令。
  那阿姨瞥了我一眼,看看这个来犯者是何反应,好在我也没有随时晋见的欲望。阿姨有些得意,没了刚才的烦躁,这让我深刻意识到,我过多的出现会给这个家庭,给苍老的父亲带来什么样的麻烦。
  岁数小许多的阿姨知道必须抓住父亲,抓住父亲就抓住了她人生的幸福,她仔细计算过她会得到的回报,这些最终都是她的,当年的她,穿着曳地长裙,伴随着优美的舞曲,旋转着婀娜的身子,眼睛放出诱人的目光,捕获了父亲的心。她付出的青春是要得到补偿的——如果母亲的付出可以忽略不计,她扶着马搭子随着前进的队伍疲惫地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担心着还没冲出敌人包围圈的父亲,大概从来没想过该从父亲身上得到些什么,她最大的希望就是每一次战斗后都能见到他。她不时地回头张望,她好像看见掩护部队突围的父亲和近在咫尺的敌人展开了肉搏,激烈的枪声越来越远,大部队安全了,她的心却收得更紧。终于,一脸硝烟,疲惫不堪的父亲回到了她身边。每一次相聚都分外珍贵,因为相聚后的每一次分离都可能是永远。最后的胜利终于到来了,没想到,胜利的凯歌奏出的是分离的旋律。现实的我想,如果父亲是个可供分配的优质资产,陪他走过艰难岁月的母亲,除了一纸离婚证书,也该得到些什么。
  年轻时的清纯被成年后的贪婪取代,是“阿姨”们的通病,岁月是最好的过滤器,她急于拼命抓抢,我好像成了她的对手。父亲的荷尔蒙被她消灭殆尽,已无力再战,她必须骁勇善战,越战越勇。她设置了他突不出去的包围圈。
  眼不见心不烦,我们父子适时地想起对方,满足于知道对方的存在就足够了,再多见,必然再起战端。
  那女人又开始看表了,时间似乎有一定的限制,我心中闪过一丝悲凉。我的感觉,曾几何时,父亲倒成了她的战利品,是她幽禁的囚徒。像劣质文学作品描写的那样,男人赢得世界,女人赢得男人。
  他快乐吗?我相信,在战场上,他也纵横驰骋,叱咤风云过,和现在相比,他一定会更留恋四处征战的生活,那时他可能会比现在更快乐吧。这一点和母亲很相似,她的讲诉里充满了对逝去的战斗生活的留恋,可战争终将成为过去,失去的快乐再也找不回来。
  眼前这个女人,表面优雅实则俗气的表现,令父亲十分不满,他不时发出不易察觉的冷笑。我相信,我的到来,是父亲在我走后,在他剩余不多的时间里,忍受更多的嘲讽换来的。
  父亲毕竟是父亲,他必须维持一个美满家庭一家之主的形象。
  “你自己的事……好像有一个……”作为一个父亲,说到自己儿子的婚事还是理所当然的。
  这让阿姨又有点失去耐心:“你说的太多了。”
  她的关心招致女儿的反感:“妈,你让爸爸把话说完。”
  父亲好像很无奈,一家之主的发言权还要女儿来保护。
  “说了你也不懂。”男孩笑嘻嘻地说。
  阿姨开始频频看表了,显出一些不安,她用略带埋怨的眼神看着有些兴奋过度的父亲。谈话的时间似乎超出了预定的长度。瞥见阿姨不断暗示的眼神,父亲像被浇了一盆冷水,笑容消失,瞬间被点化。知父莫如儿,我心里升起一丝怜悯,我得快点离去,不让父亲再受煎熬。
  “你们结婚,嫂子没提房子车子?”女孩总有女孩的问题。
  “没有,我自己贷款买了一套房,后来,把这套房抵押给银行,用贷款又买了一套,又抵押给银行,用贷款又买了一套……”
  看到阿姨的眼珠子快瞪出眼眶了,我没敢再贷下去,“过去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现在,不当官也能发财,人要有上进心,不能靠吃死工资,我把房子出租,用租金还贷款还富富有余,我每个月的收入也就相当于个省军级吧。”
  阿姨花容失色,没了一开始的优越感,张大的嘴半天没合上。一套又一套是几套?北京的房价……。
  父亲稳如泰山,纹丝不动,毕竟见多识广,不被谣言蛊惑。
  我正说得解气,房门开了,一位年轻的军官踏着地毯走了进来,走到里屋的门前,趋身向前说,“首长,开饭吗?”
  父亲没说话,沉默,然后是全体沉默,显然,多一个人的午餐,不在规划的议程上,这真是一个不小的疏漏。
  为了不使尴尬继续,我知趣地站起来,向躺在床上的父亲告辞,“那我就走了。”
  父亲松了一口气,脸上略有愧色,“好吧,就这样吧。”
  出门前,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妈妈让我问你,您腰上的弹片取出来了吗……”
  诧异,在场的人都诧异地看着父亲,显然,不是为他腰上的弹片。
  为了顾全大局,他欲言又止,摆摆手,“援朝,送送你哥。”父亲缓缓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