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葬礼
作者:
无名氏有名 更新:2021-06-01 09:35 字数:3201
晚上,吃了晚饭,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摇着蒲扇,妈妈表情严肃起来:“妈跟你说个事。”
“您说。”
妈妈犹豫了一下说:“有些事,该让你知道了。”
“什么事?”
“他,不是你的亲爹。”妈妈摇着蒲扇,指着墙上挂着的故去先人的遗像。
在这个有点炎热的傍晚,母亲像变戏法一样把隐瞒多年的故事说了出来。
怎么像是在演戏,我哑然失笑,我想起了看过的《红灯记》,还有《英雄儿女》。那里似乎也有这样的情节,里面都有一个父亲的转换,使得剧情和人物的命运急转直下,掀起一个戏剧高潮,同一场面在此时出现,没了在戏剧舞台上的慷慨悲歌,倒显得有点滑稽可笑。下一个高潮会是什么呢,
我很期待。
“你笑什么?”妈妈说得是很严肃的问题,我居然笑了。“你能回京全是他在帮忙。”
一个右派的家庭是没有手眼通天的能力的。那又是什么原因让我受到上苍如此的宠爱,我猜想过这里的原因。我看过的戏剧和电影帮我演绎这些故事的片段,又把这些片段连缀成一条清晰的线。
现在,到了故事大结尾的时候,当然要有一个突变,例如,有人告诉我:“他,不是你的亲爹。”
妈妈不想说这里的缘由,要不是万不得已,她不会去求人的,即便是我的亲爹。她勾勒了一个大致的轮廓。
故事说起来很长,也很短,解放初,进城了的生父和母亲演绎了一场那个时代才有的故事。
在共和国建国的礼炮响过不久,《甲申三百年祭》的担心渐现,子弹也打不穿的肉体未必不会被糖弹洞穿,免俗是不可能的了,我刚刚出生不久,父母就依依不舍地分手了。
战火中建立的爱情轻而易举就被到来的和平摧毁了。
母亲后来从部队转业,再后来,嫁给了一个碎嘴唠叨的并不怎么称职的教授,
因为他的碎嘴,他后来成了我那个更不称职的“右派”父亲。
原来是这样,我的目光转移到母亲的表情上,说到我的生身父亲时,母亲极力掩饰着她的情绪。
从母亲不连贯的叙述中,我理解了母亲,生父是母亲的初恋,他们相识在解放战争的烽火中,彼此相许又随时可能失去,和平成为了渴望,而和平终于到来,相守可以永远的时候,互相又要失去了。
他们的幸福定格在战争中再也无法走出,起码对于母亲来说是这样,
她会怀念那场战争:进击,转移,枪炮声和浓重的药水味,掩埋牺牲的战士,救助负伤的伤员,在大树下架起小黑板,教战士们认字,月黑星稀天,听着马蹄踢踏石子的声音,扶着马褡子疲倦地走在队伍里,到了驻地,架起电台,记录着电波中传来的西柏坡的声音,还有对爱人的担心和思念。
战斗间隙中也有难得的相见,谁知道,下一次还有没有这样的团聚的场面,担心和思念的交织,使每一次的重逢越发珍贵。
忠贞,坚毅,无畏,这就是战争留给母亲的记忆。
残酷的战争环境,她失去了她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我的姐姐。
比起后来的生活,战争真成了她一生最美好的回忆,那里有她飞扬的青春,有她赴汤蹈火,为之献身的事业,有相亲相爱的战友,有她刻骨铭心的爱……
“那时的人和人呀……”母亲的感慨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枪炮声渐渐远去了,生活却变得复杂而艰难。
我真的和李铁梅一样,还有一个革命的爹,阴阳差错,那个鬼鬼祟祟,策划种种“阴谋诡计”的右派,不是我的亲爹。我从心里感谢右派的爹从小养育了我,虽然他给我带来了那么多的苦难。
长大了的我才知道,光有父亲是不够的,如果有个坏父亲还不如没有。可我的父亲却“好”不起来,我只好忍受苍天的馈赠,用羡慕的眼光,注视着那些敢在表格父亲一栏中,填上“好”出身的投对了胎的同龄人。
我来到了一个不属于我的世界?我闹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要对上一辈人干过什么负责,甚至上一辈子人的荣誉或者罪责就是你的身份的标志,就可以决定你的一生,你的未来。
难道这个社会需要“敌人”来激活她的活力。好在时代终于终止了这个无聊的游戏,我也长大了,有一个什么样的爹对我来说不那么重要了。
母亲摇着蒲扇对我说:“你去看看他吧。”母亲用“他”代替父亲,“他现在在北京住院,他说想见见你。”
“他病了?”我显出诧异。
“没什么大病,例行体检。”生父见亲生的儿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何况,他还“暗中”帮助过我。
我确有点不以为然,向母亲提了一个问题,“他抛弃了我和你,我干嘛还要去看他。”
母亲惊讶地看着我,像看着一个陌生人,这哪是她的儿子,
按照母亲的意思,不管因为什么,她和父亲分开(她不喜欢用离婚),说到底,是私事,可我去看他,这是公事。
就像当年,母亲为了国家的利益同意离婚是出于公心一样。
她为这个刚刚呱呱坠地的新的国家战斗过,为了新中国的建立,多少人流血牺牲,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如果她和父亲婚姻的存在,影响了新中国列车的前进,她宁愿躺下,让滚滚向前的列车碾过自己的身躯。
组织上为了培养父亲花了大量心血,怎能为了把这个男人据为己有,把他弄得灰头土脸,甚至身败名裂。
那是国家的损失。我也应该向母亲学习,继续她深明大义的精神,去看望我的父亲,那才是她的儿子。
母亲真是这么想的。
她为新中国的建立战斗过,在战争结束后,她继续为新中国的成长献出了自己的一切,只是那方式有些悲壮,我不能不为有这样的母亲自豪。
母亲很大度,“你可以随意评价上一代人,这是你的权利,我也管不了,但这次,你得听我的。”
好吧,就这样吧,这次是个特例,我也想看看那个让母亲爱了一生,患难以共,有难同当,却有福不能享的男人是什么样。
我现在就坐在京西这家医院的走廊里,面对着真正的“李玉和”了,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我搓着双手,等着病房里的人的召唤,手里攥着一桶在商场刚买的茶叶。
想象中的老人该有点嗜好,比如烟,比如茶,我自己对烟没好感,就把注意力放在了茶上,我对茶的味道也没研究,只能凭着感觉,对茶叶桶的好恶来决定取舍。
“进来吧。”一个年轻军人打开房门,微笑着招呼着我。
我走进了进去,这是一间有里外间的病房,外间是客厅,摆着布艺沙发,茶色玻璃茶几。茶几上还有一盆怒放的杜鹃花。
里间是病房,窗户上挂着厚重的带暗花的窗帘,地上满铺地毯,房屋中间有一张病床,有几个人,正围在病床旁。
床上的那个人盖着被子,斜靠在床上,他脸色有些焦黄,但精神还算不错,他半倚着靠在枕头上,下半截是扁平的被子,看得出是个身材不高的老头,脸庞消瘦,要不是表情很有威仪,就是一个很普通的中国老汉。
周围环坐着一圈我还无法辨识的人。我看了一眼床头的名片,确认了床上半躺着的是我要见的人。
我递上了买来的茶叶,我突然意识到这一刻的意义,这大概是当儿子的第一次给父亲买的东西。
“坐吧。”他伸出瘦枯的手指,指了指床边准备好的一把椅子,我坐了下来。等了一会,床上的人说:
“我是你爸爸。”
我“哦”了一声,表示听明白了他的话。而后,我又觉得这样的表示还嫌不够,开口叫了声:“爸。”
从表情上看,老头对我叫爸还算满意。老头把手一挥,指着边上的人说:“这是你……阿姨,还有你弟弟,妹妹。”
我冲他们一一点头。
进门时,我扫了一眼那几个人,因为不知身份,不敢贸然打招呼。
父亲让我叫阿姨的女人表情漠然地打量着我,我冲她点了点头,这就是占领了母亲位置的那个女人。
看得出来,大概是为了延缓衰老,她脸颊上略施粉黛,眉宇之间看得出,想当年一定是个美貌出众的女孩,这把岁数,不细看,还以为和她身边的女儿年龄相仿。
我的出现让她感到好奇和烦躁,没有我这么个人,她的家庭该是多么美满,老公事业有成,儿女双全,可惜,一个大儿子的出现,让一个美满的家庭有了裂痕,这也会降低她在这个家庭的地位和身份,
她想表现出“阿姨”的热情,表现出后妈的仁慈,但内心却极力在排斥这个有点多余的新的家庭成员,像是肉中扎了一根刺,非得把它挑出来才能舒服。
我马上明白,没有她的同意,我是不会到来的。
我的到来,使这个女人有了不安和紧张。紧张中还有一点自傲,好像是她是我的恩人,施恩给了我一个爹,我能有这么一个爹,实在是她给与我的一个大大的福利——她把她的胜利果实分给了我一部分,让我分享,我应该对她表示感谢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