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爱的名义
作者:无名氏有名      更新:2021-06-01 09:35      字数:3145
  他没想到我上来就大谈生死,也不好意思地为自己活着苦笑了一下,“我们原来好像没怎么聊过?”
  我说,“神交,一直是神交。”
  他很诚恳地说,“我原来很想提拔你的……”
  我比他还诚恳,“怪我,我不会向你表忠心。”
  在三连,他把对他是否忠诚当成检验知青改造成果的试金石。他让人把不忠于他的思想“斗私”出来,作痛哭流涕的检讨,听完检讨,他反而怒火中烧,一甩手,“这叫什么检讨,重来!”一次不行,不深刻,过不了关,再来一次,直到他满意为止;
  于是,有人献出的是精神,有人献出的是肉体。
  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我用和缓的语气说,“你够胆大的,刚出监狱就跑bj来得瑟,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惦记着找你算账呢,说好了,这顿饭我请客你掏钱。”
  他神色坦然,“好说好说,”他话题一转,“时代变了,大家都人性化了,这也是我没办法的事,我有点犯晕,我自己也闹不明白。好多人来看我,我原以为不被骂就不错了,结果非但不骂我,还帮我解除了心理负担,把我描绘的比我想象的都好,要不,我哪敢到bj来得瑟,大爷大妈还不把我剁成肉饼,bj好,bj娃好,不亏是首都,不计前嫌,宽容大度,太让我感动了,觉悟就是高。”
  我有些微醺,举杯笑着说,“你这个坏人是当到一定水平了。”
  我笑笑说:“坏人当到一定水平,别人就无法拿你当坏人了,像红楼梦里说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是坏人的最高境界。”
  秦怀仁说,“确实如此,他们那么欢迎我,让我好感动,我怀疑我自己是不是又来骗人了,不会再让我进监狱吧?”他已经放松到拿监狱开玩笑了。
  我说道,“这你不用担心,当坏人就要当你这样的,坏到极致,反倒有不少人会崇拜。”
  秦怀仁委屈地说,“文革都错了,不少人都平反了,我那事……”
  “少来,”我说,“文革的光你沾了不少了,你那是刑事案件,不是政治事件,别往一块扯。”
  “好多人不这么说,“秦怀仁兴奋地说,“他们约好了,要请我,bj好,bj人好,让我宾至如归。”
  我说,“你干脆在bj安个家算了,方便,不用钻玉米地。”
  秦怀仁有点腼腆:“我都啥岁数了,你还是爱开玩笑。”
  我笑着说:“谦虚,说到你心里了吧,今昔非比了,bj便宜酒店一小时四十块钱,专为有特殊需求人士服务,你没带老棉袄来吧,带了也用不上了,你一个小时怎么样,能解决问题吗?”
  秦怀仁连连说:“足够了足够了,什么岁数了,用不了,哪用那么长时间。”
  我说:“你若人老雄心在,不必躲躲藏藏,可以再展雄风,bj城到处是高楼大厦,找块玉米地挺难的,得开车跑出百十里地,玉米地就不要钻了,这岁数了,再受了风寒,不值。”
  秦怀仁恬着脸笑着说,“大家也是这个意思,不过说法不一样,他们说,我当年那点事要放在现在,根本就不是事,对过去的事要换个新的角度看,时代不同了,听这话,我心里舒服透了,还是知青会说话,当年我就特佩服你们,懂的道理多,一套一套的,现在更会说了,我们这些土包子哪懂这些,想都不敢想,他们怎么那么会说,句句说到了我心里。”
  在我听来,他就差说知青好骗了。
  我说,“是不是有人见了你就哭了,还哭得稀里哗啦的,差点没背过气去。”
  “你看见了?”
  “我猜的。”
  秦怀仁惊讶地说,“你说得跟你看见一样,确实哭了,把我哭傻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做什么了,我没做什么,不就是……那点事嘛,感情呀,感情的事谁也说不清。”
  我说,“这你都整不明白,让人家不是白哭了,他们是不是说你在监狱里受苦了。”
  “是呀。”
  “还说你受苦全是为了别人,‘别人’很内疚,很自责,很对不起你。”
  “是……呀。”
  “你为大家受了苦,福是大家享的,苦全让你一人受了,你这是什么精神?是毫不利己,全心全意为别人服务的精神,不用说,心照不宣,大家得好好回报你,为你摆酒压惊,接风洗尘。”
  秦怀仁张大嘴,“你是说……知青同志们太讲究了,我也没做什么,你这一解释我才明白,我这次到bj来,就是要回报大家,这让我太感动了,还是你比我更了解知青。”
  我笑着说,“都是知青,谁不了解谁。”
  秦怀仁拍拍我的肩膀感慨道,“大家都想到一块了,确实,这也算是我人生的一段经历。我原来还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没想到,知青同志们比我想得开,反倒给我解放思想,你解放的怎么样了?”
  “我没人家解放的好。”
  “我看也不错了,我还怕你转不过弯呢,你敢来见我,说明你解放的也不错了,我很欣慰。”
  “难怪你忘乎所以了,你敢到bj来,胆子够大的。”
  “对对,你的提醒很重要,我还是要低调。”秦怀仁看看四周的环境,转移了话题,“这个饭店是小了点,他们说要在bj一个大饭店请我,叫全积德烤鸭店,很有名的,那个地点叫什么公猪坟,我还纳闷,bj怎么也有公猪坟,你知道,咱们三连大沟西边有个公猪坟,埋了只老公猪,就是破卵子。我还听说,猪号一有配猪你就去观摩学习。”
  我说:“你的记性不错,我还记得你在大会上不指名的点了我几次,把我吓得够呛,我记得,老公猪死那年你也跟着倒台了,你俩一样的命。”
  秦怀仁苦笑说:“我够倒霉的,和猪一个命,大伙把埋死猪那个地方叫公猪坟,bj怎么也有公猪坟?”
  我笑笑:“这有什么奇怪的,公猪跑到bj来了,后来死了,埋在这儿了。就叫公猪坟了。”
  秦怀仁汗毛都竖起来了,拿酒杯的手哆嗦上了,“你不会说的是我吧,你还是这么幽默。”
  我举起酒杯,“难说,人生无常。”
  “明天的宴会,你一定要参加。”他意味深长,“我希望您和您的夫人都去。她走的太匆忙,连一声再见都没和我说。”
  “您想见到她,叙叙旧。”
  “毕竟……大家见个面,吃顿饭。bj知青都是场面上的人物,不会那么小肚鸡肠。”
  我笑着说,“看来这公猪很能吃。”
  他坏笑着说到了正题,“我这次来还有一个目的,那歌是怎么唱的,见了你们格外亲,我还想看看我的儿子。”
  我看他,看得他不好意思了,“你看什么呢?”
  “测一下吉凶,我看你露了几颗牙,不错,是两颗,看来是凶多吉少。”
  “什么意思?”
  “贾大牙,”我叫着他的外号,“我一直给你留着面子,你可真敢说,谁是你儿子?”
  他故作惊讶,“这你不知道?法庭判给我了,白纸黑字,判决书上写着呢,我只好认了。”
  我听出他话里恐吓的意味,直接了当地说,“你是想弄清我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吧。”
  秦怀仁笑眯眯地说,“我早清楚了。”
  现在资讯很发达。秦怀仁也是个有脑子的人,我明白,他已经清楚我在他的案子中扮演的角色,
  在他看来,我是个阴险狡猾的人物,是他的案件中不可或缺的人物。没有我,也许他的劣迹就不会暴露,他就会逍遥法外,继续他美妙的人生,
  是我中止了他的美好前景,让如日中天的他沦为阶下囚。
  他不会不思考这里的原因。思考一下,那孩子是谁的呢?他为谁背了黑锅?蹲了七年的监牢,谁是那始作俑者?
  “这是一个阴谋。”他微笑着,“我是这个阴谋的牺牲品。”
  “你想让我做什么呢?”
  “你是最重要的一个证人。”
  看来,他已经有了一个完美的为自己翻案的证据链条,我是这个链条中最重要的一环,他的焦点最后落在了我身上,他不傻。
  “要是我不做你的证人呢?”他对我的回答早有预感,“我们得感谢现代科学,那个孩子就是最好的证明,你不能不承认这个事实,用现在的话来讲,这是栽赃陷害,不过,如果你能为我证明清白,对于你的阴谋,我可以不予追究。”
  这真是一个不错的交易,他为自己的宽宏大量笑得牙龈都露出来了。
  我是个阴谋家,赵大钧早给我定位了,我还有点沾沾自喜,可这话从秦怀仁嘴里说出来,却让我恨从胆边生。
  饭店外刮起了小风,树叶打着旋飘下来。
  这会儿北大荒该秋收了,玉米收到了场院,入了粮囤,等着脱粒,大田像是个刚生完孩子的孕妇,在秋日和煦的阳光下安静地休憩。
  眼前这个人,该站在舞台上,在汽灯的阴影里,得意地颠着肩上的棉袄,令人毛骨悚然地向大家宣布,
  “孩子们,又到了一年一度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