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赶路
作者:鹿纸鸢      更新:2021-06-01 02:46      字数:5095
  放烟花啦,噼里啪啦。天上的云也被火光冲散,那是爆竹?程白瑾小时候穷,和师傅在山顶小观里吃着白水煮面,过年的时候有件半新不旧的衣服,就能开心小半个月。至于烟花爆竹,和被师傅收走的压岁钱一样,叫做奢望。今天程白瑾算是彻底看了个够,留都城里半个时辰钱,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天上火光四溢,也霎是好看,过年都没这样的排场啊。
  “我说这位小哥,究竟有什么要紧事,现在非得去城里走一遭?”车夫哼哧哼哧地抱怨。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就是普通的车夫百姓,来郊外送客人,做做小生意,谁知半路杀出个清秀小哥,一剑抵在自己喉咙上,非得要送他入城,这才有此一问。
  程白瑾讪笑一声:“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答应了别人,总要做到吧。”自古侠客仗剑天下,都是潇洒无比,他修行以来,战过弃盟,斩过敌首,连艳绝天下的洛九,自己都偷瞄过,谁能想到人生第一次劫道,也贡献给了江南?
  车夫是个肤色酱紫的中年男人,脸上饱经风霜,双手握住马缰绳稳如老钟,看起来阅历颇深。车夫笑道:“小哥是不是第一次劫道啊?”
  程白瑾大惊:“你怎么知道的?”
  车夫用粗粗的手指戳了戳颈间的长剑:“哪有劫道拿剑鞘截的?”他语气轻松,浑然没有被劫持的自觉,
  程白瑾讪讪地收回长剑:“这不是着急吗?老丈不要见怪啊。”他一边收剑,一边擦汗,看来战胜良心,做次歹事,真的比登天还难,“老丈如果愿意把我送进城,在下真的厚礼答谢。”
  车夫大笑道:“无妨无妨,我家就在城郊外,送你回去也算是顺路。”他便是被陈白瑾长剑所指,也是谈笑风生,看来是见过大世面的。
  程白瑾挠头道:“麻烦您了。我就是不太明白,城里头究竟在闹什么。我一早上拦了四五辆车,一听到我要进城,和见了瘟神似的,跑的比兔子还快。”
  车夫对着行径小路上的草丛吐了口浓痰,清清嗓子道:“这两天没入城吧?早在三天前,留都城就彻底戒严,说是要缉拿反贼。老百姓都收拾干净,囤好粮食,躲在屋子里头,连动静都不敢听。”
  程白瑾苦笑。也算是前车之鉴,姑苏城内一场血雨,断送了数十条鲜活生命,现在的江南百姓,对修行者避之不及。
  车夫疑惑道:“你既然城里答应了旁人有事,也不打听打听留都的情况?”程白瑾含含糊糊的答道:“我从小爱睡觉,一觉迷迷糊糊的睡到了今日。”他暗自腹诽:总不能告诉你我修行走火入魔,差点把房子给冻成冰雕吧。
  车夫摇头,继续催马扬鞭,一个劲地往留都城赶去。
  留都城戒严并非没有道理,现在如果硬要用言语来形容留都,那只能是,仙宫。
  天边的云彩被城头的灿烂金光夺去风头。留都城上,一道晶莹的影子,正吞噬日月星辰,万方的元气化作丝丝缕缕的匹练,一同纠缠在云端的影子上。那影子好生威武,好生霸气,像是要把天下都踩在脚底,他一挥手,十方云动,他一摆头,石破天惊。
  那是天神降世吗?
  程白瑾捂住嘴巴,找个马车上僻静的角落,擦拭掉嘴角的鲜血。他功力大进之余,想趁着暴涨的识念,去窥探云间的战况。结果还没行出百丈,就仿佛迎面撞上铜墙铁壁,生生地被送了回来。不过反噬并不严重,灵台也未受损。
  应长安这个疯子,到底在城里搞什么?
  他轻拂腰间长剑。玉碎剑是他本次出手的报酬,他也不明白应长安为何偏偏找上自己,去对付传闻中的那位大儒,但玉碎剑又弥补了封岳的不足,实在割舍不下。其实按他不轻易犯险的性子,本不会淌浑水。
  他不愿意欠人情。
  程白瑾明白,自己的价值远远不如姑苏一战后治愈自己所用的良药,不论在应长安的眼里那些灵药有多廉价,那也是程白瑾不能容忍的。他很讨厌理所当然的承情,要还的话,今天就还干净喽。
  “我说老丈,今天城里头这么热闹,那通缉犯到底打哪来的?”
  车夫环顾四周,小心翼翼的确保没人偷听,这才说道:“这话我就跟你一人说,你可千万别告诉外地人。咱们留都本地人都猜得到,不是要抓捕要犯,是无求公子和那几个坏叔叔打起来了!”
  程白瑾被呛的直咳嗽,他也是被绿萝偷偷告知此事的,还被叮嘱万莫生张,结果连普通百姓都知道?
  车夫继续说道:“真当咱们百姓是傻子?呸!什么五爷七爷,都不是好东西,平日里怕了老王爷,在城里装孙子,离了留都,各个作威作福当太爷,真他奶奶的比皇帝还威风!”他边叹边摇头,言语里满是惋惜,“可惜了咱们无求公子,好不容易整治了留都吏治,就被这帮狗东西过河拆桥,现下啥都没了。”
  程白瑾重读了一遍“啥都没了”:“老丈何出此言?”
  车夫叹气道:“城东有家书店,规模之大,藏书之多,世间罕见,那就是无求公子的私产。江南城里本多游手好闲之徒,被公子好生劝说,给他们在书店里找了行当,有了正经营生,不再街上作怪。这还只是公子做的好事之一,其他善举老头子我也数不过来,只是这些年,留都风调雨顺,余杭姑苏金陵,哪一家不羡慕咱们?谁知道公子去金陵苦修一年,回来什么书店酒楼,通通换了主子。原本改邪归正的浪子们,又只好在街上行乞。五爷就是借此,展现出雄浑的财力,让老百姓们别多管闲事。”
  程白瑾低头看剑。他十六年来与师傅漂泊不定,王孙子弟,纨绔少年,见的实在太多。在那小小的算命摊子上,稍有言语触了霉头,他便要指挥家丁一阵拳打脚踢。相较之下,应长安当真心系百姓,为民求来福祉,可算是不易了。
  “那老丈觉得,世子殿下,胜算几何?”
  “你是没见到啊,这两天,三爷凶,五爷狠。”车夫悄声道,“我还看到前线撤下来的军队,也驻扎在城里,指不定也被收买了。百姓们嘴上不说,私底下都在为无求公子祈福呢。那几个王八蛋当上应王,谁能有好日子过?”
  说来也怪,这般富这般强的公子,就该做着强抢民女,斗鸡走犬的活,应长安这算是越俎代庖,把清官儒生的吃饭行当给抢了。程白瑾心中只有佩服,他对官道权谋无感,只是感叹应长安花了这么多心思在民生上,修行也不见的落下,反而稳居同龄者第一,这份天资,旁人实在艳羡不来啊。
  马车外郁郁葱葱的树林正在倒退,树木逐渐稀疏,远处已有人烟。几间小屋炊烟袅袅,已然做起了午饭,只是那炊烟东倒西歪,被留都城顶上的劲风吹散。
  程白瑾探出脑袋看向天边。
  天上神武的巨人,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消散,反而愈战愈勇,金灿的元气搅动着风云,孔雀开屏般一道又一道,螺旋状直冲云霄,休说没有修行的车夫,就是修行数年,见过姑苏之战大场面的程白瑾,此刻也是胆战心惊,双腿发软。
  车夫喃喃自语:“丫头啊,老太婆,你们在家里可千万安分,不要随便出门啊,这天神爷爷发了怒,降道霹雳砸死了算怎么回事啊!”
  程白瑾看的口干舌燥,插话道:“老丈见多识广,这么些年,留都闹过这种大事吗?”
  车夫抬手擦汗:“老头子年纪大了,记性却没差,也就只有二十年前,应大爷出江南时才有这般声势。”程白瑾满心疑惑,应大爷?不就是应长安的生父吗?
  应老太爷共计七子一女,七个儿子不必多说,善恶自知,除开沉迷武学,意外去世的大爷,剩下的可都是翻云覆雨的大人物,要不是太爷压着,早就把江南闹翻天了。至于女儿,也鲜有听闻,只道是长相貌美,素来有江南第一美女的名号,奈何红颜薄命,也在二十年前死了。说来与大爷叛出江南,正是同一年。
  车夫谈及往事,唏嘘不已:“大爷是个犟种,老王爷早年在镇西军当过兵,也是个梗脖子的,父子二人脾气像,吵起架来不尽兴,就在王府里大打出手。”程白瑾闻之骇然,应王位高权重,虽是异姓王,但财富之多,权势之大,几乎只在衍皇之下,便是皇帝瞧见他,也得毕恭毕敬喊声“世叔”,算得上如今大衍身世地位最尊崇的人,居然父子之间,如此不睦,叫人笑掉大牙。
  老车夫尴尬一笑,他是土生土长的留都人士,平素里把老王爷崇拜的犹如天神,现下当着外人说坏话,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开口圆话道:“嘿嘿,这个只是坊间谣传,说笑罢了,小哥不必当真。”程白瑾连连点头,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看来是信以为真了。
  车夫生怕程白瑾取笑心中奉为神明的人物,赶忙转移话题道:“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无求公子什么都好,就是这脾气认死理。本是叔叔们不占理,老王爷也不是不知道,他却偏偏要整这么一出,与应家怄气,怪爷爷不曾出手阻拦。人不可貌相,无求公子俊的和姑娘一般,这脾性却大为不符,真正是大丈夫气派啊!”
  程白瑾用手指轻叩剑鞘,眺望马车外道:“老丈说错了,他不是怄气。”
  “世人皆有所求。宜园读书人想着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想着君臣之间,肝脑涂地,想要流芳千古,想要天下同欢。净土寺的和尚则希望世人戒除贪嗔痴,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大家不吃喝嫖赌,把钱统统捐给佛祖,保你早登极乐。西蜀一群剑疯子,后宋大把的武痴,要么抱着剑睡觉,要么恋上了绝世拳法,是以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再美的姑娘们他们也瞧不上一眼。”
  “至于道门嘛,”程白瑾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想到了四处漂泊的师傅,想到他可容纳星辰的眸子,想到他谈及圣人时睥睨天下的语气,叹气道,“我也不知道门求何?大概什么都不求,无心无语,就是道吧。”
  车夫看傻子一般回首望着程白瑾,不知这位清秀小哥,为何突然疯疯癫癫,说了一堆自己也听不懂的怪话。程白瑾不理会他,眼前忽然浮现那日登上谜阁大船所见所思。他打小修行相术,又在师傅耳濡目染之下,略懂风水堪舆,而命理气运,紫微斗数,犹在他能力之上,他还没入门,只是看了几本古书罢了。可即便如此浅薄,他也感到心悸。那日船上,亦或者在别院和应长安相见时,他感觉到了异样。很不对劲的异样,很让人惊恐的异样。
  古书上称为“外蟒吞龙”,应长安没有反骨,却又比反骨相还要明显的反贼相。他一度怀疑自己的判断,无求无求,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求。
  所以他求不该求的。
  金銮殿上的王座,可粘乎的紧啊,谁不想坐一坐?
  应长安身兼诸子百家之长,却不沾染百家弊端,儒家酸腐,道门木然,在看法家残,佛家假仁,武宗只在乎今朝江湖沉浮,目光浅薄。他们求的都好少,无求要的最多。
  无求想求皇位,不知求得求不得?
  这一番话,程白瑾只敢憋在肚子里,连这萍水相逢,再也不会碰面的老车夫,他也瞧不敢吐露心声。他抬头望去,只希望师傅在自己身边,好能指点迷津。想到师傅,程白瑾忽的大笑起来,吓坏了在一旁的车夫。
  他边摇头边感慨:“痴啊痴啊,我这也算犯了贪嗔痴三戒了。”天塌下来自然有高个子顶着。现今大衍手握三圣人,北西南三路大军共计一百二十万,修行者不计其数,更有太一宗和宜园撑腰,天底下的能人异士,不比师傅差了去,他应长安想要掀起风浪,可还需要好些年头。等到那时,我程白瑾大可纵情山水之间,和师傅一样,闲云野鹤,天下兴亡,与我何干?再说,以应王之聪慧,陛下之神武,圣人之大能,又怎么会看不出他要不要谋逆?自己这是杞人忧天,徒增烦恼罢了。
  程白瑾想着想着便释然了。他先前还言语讥讽道家无为,殊不知多年来闲云野鹤的生活,让他在不知不觉里也与师傅一样,是个惫懒性子,哪怕战火再起,只消不波及他,程白瑾也是懒得理会。
  天下修行者,攀登险境,坠于深谷,江湖仇杀,尔虞我诈,究竟为何?他从前想不明白,现今也不明白。为什么起早贪黑的吐纳炼气,为什么汗流浃背的舞拳使剑?忙忙碌碌的修行者,看不起为权财奔走的凡人。可在天神的眼中,修行者与凡人区别何在?不过是蝼蚁,与强壮些许的蝼蚁罢了。
  程白瑾直起身子,看向天边的晶莹巨人。
  师傅说过一句话。
  “为什么要向前走?”
  “因为路就在那里。”
  明天太阳还是会升起来,谁坐那张位置也和他没关心。
  他要带着剑,不停地前行。
  没有为什么修行的理由,只因为路就在那里。
  “啊啊—”
  车夫惨叫起来。只因应长安身化巨人威势惊人,十里内元气激荡,碰撞摩擦,又因此处多为密林,忽然间树林着火,再加上城里头刮来的劲风,那烧焦带火的枝桠在空中飞舞,满是余烬飞灰,其中最大的一枝,正燃着熊熊大火,朝马车扑来。
  “死定了啊,救我啊老天爷!”老车夫伸出粗糙的手遮住双眼,好似这般就不会察觉到疼痛。
  “叮—”
  长剑出鞘声,剑在鞘中就已长鸣,现在斩向空中,更是气势非凡。剑光美如秋水,荡漾在铺天的火光里,马车车顶,烟灰散尽,露出一位清秀少年的身影。
  他持剑,平举向前。
  剑间是一点青芒。
  青芒是一粒种子。
  种子开成了花朵。
  青莲绽放,花瓣剔透,层层叠叠,清光笼罩,宛如仙界之物。好大一朵莲花,共计一十七瓣,正对应着一十七岁的程白瑾。
  青莲花瓣转动,徐徐旋转间,悄无声息的抵住了飞灰余火,然后花瓣倒卷合拢,一口气把残存火焰纳入花蕊,不复可见。
  青莲幽幽,暗香浮动。
  程白瑾单人长剑,立在莲影之下,元气流转,鼓的袖袍飘荡,从远处望去,真的俊极了!
  青莲抵御外物,又将其反噬,反哺自身,早已不言而喻。
  程白瑾功力大进,在“定”字诀之上,向天地问道,终得“御”字诀!
  老车夫经历大变,心跳不止,差点一口气背过去,他用残存的意识瞪着白衣胜雪的程白瑾,喃喃道:“无求公子也不过这般气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