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出江南(2)
作者:
鹿纸鸢 更新:2021-06-01 02:46 字数:4104
在江南漫长的历史上,并没有发生过许多壮烈的战事。
流传坊间的,要么是才子佳人,风花雪月的爱情故事,要么是财迷心窍,兄弟相残的金钱斗争,这才是江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除开江南武力的巅峰宣武将军应韩恭,多年来只有另一桩称的上是以武犯禁的大事。
应王长子唤作应成晓,离经叛道,不好政事,不好财色,是个地道武痴,四十岁尚且不曾婚娶。作为本该继承应王世子这一头衔的应家长子,应成晓拒绝一切和应家的联系,整日沉迷武学,甚至以谜阁三层为家,便是年祭也不曾归家。
应王极为耐心地等待长子回心转意,希冀着他把惊人的天赋兑现在继承大统上,却等来长子北上盛京,瞻仰圣人武道的决定。
应王极怒,决心惩戒这位不成器的儿子。他在留都应天府至东海港口处,绵延数十里的地方,设下天罗地网,重兵把守,便是麻雀也飞不出去。
谁曾料应成晓多年苦修,修为惊人,一人闯关,便是十面埋伏,也被他尽数破去,他身负数十处重伤,便如血人一般,却不向父亲求饶一句,反而是逍遥入港,踏船远渡盛京,此生再无回过江南。
此后,“出江南”便作为江南百姓心知肚明的暗语,这意味着和老王爷的对抗,和江南最有权势的恐怖力量斗争。
多年之后,老王爷寻到了遗孤应长安,他自信、强大,拥有应成晓对于武力的执着,但也学会玩弄权术,在虎狼般的叔叔间游刃有余。从继承人的角度看,应长安配得上完美二字。可惜老王爷够狠也够贪心,他想把应长安逼得更绝境一些,想把他打磨得更锋利一点,趁着应长安在金陵修行,他漠视膝下不成器的儿子们以大欺小,残忍的掠夺应长安苦心经营的小势力,等到应长安抓捕完青面归来,只留下一个烂到不能再烂的摊子。
说来讽刺,金陵追捕青面盗,留都大战南含子,都不过是为了江南留都应天府的名声。可那些个叔叔伯伯,不但没有心存感谢,反倒是落尽下石,怎的叫应长安不怒?
他选择了最极端的方法。
他也要出江南。
那是他父亲的老路,可应长安要的更多。他不仅要身为世子缺少的自由,他还要成为江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霸主,在离开江南之前,他要钱也要权,他要让留都彻底成为他的地盘。
既然老王爷会继续袖手旁观,那么天罗地网来自谁?
来自应成晓的亲兄弟,来自应长安的亲叔叔们。
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会把所有的棋子,统统投入在这场明面上的暗杀里,从王府到东海港,会有数不清的刀刃隐藏在阴影处,只为取下应长安头颅的那一瞬。如果真的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应长安成功生还,那么竭尽底牌的叔叔们,只能反手交出应家大权。
换句话说,现在整座留都,都在与他为敌!
......
应长安难得严肃地拒绝丫鬟随他出门的好意。
应天府的大门是天堂和地狱的分界线,对于世子来说,没有中庸的人间。他拒绝留恋,选择冒险。
应长安踏出王府气派的大门。
门外两只巨大的石狮子,威严的凝视应长安的背影,他没有回头。
留都的天气还是那么好,艳阳高照,漆黑的蟒袍罩在外头,带来丝丝热意。
应长安眯起双眼,像是猎食的狼。
街上人烟稀少,留都本是行商必经地,整日往来人口数不胜数,怎的会如此清静?
他转头望去,街角有个卖糖葫芦的小贩,一位大红衣裳的小姑娘递出手里的铜板,喜滋滋地捧回一串鲜红欲滴的糖葫芦,浑然不觉周遭的诡异。
在王府对面,两名黑衣老者双手笼于袖中,面如槁木,死气沉沉,在应长安出门的一瞬间,整齐抬头,用毫无眼白的瞳孔,死死地等着他。
除此以外,再无他人。
应长安对着两位老者微微一笑,扶掌道:“二位胆子真的不小,都堵着门口来了,真不怕爷爷生气,治你们俩发配边疆三百里?”
左侧老者迈步上前,声音极其沙哑:“见过殿下,我们哥俩既然是为主子卖命,刀尖舔血的人,就不再把身家安危挂在心上,再说了,老王爷也不是顽固不化的人。”
应长安嘿了一声,不置可否:“也就是说,今日整座留都,不论我那几位叔叔如何抽调人手,哪怕是军中骨干,亦或者是多年前的暗桩,即使会对应家利益造成巨大损伤,只要是拿来对付我,爷爷都会默许,以此作为对我抗议的惩戒,是么?“
右侧老者迈步上前,声音虽老,却宏大如钟,震的石板颤动:“今日王爷不在留都,而是去余杭垂钓,大小事务一概交由五爷,整座留都城,五爷说了算。”
应长安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冷冷道:“你们只道是摊上了个糊涂老头,任由你们把留都闹的天翻地覆,培植亲信,重兵围成,就是倾城之力来杀我,却不知道我此生所敬,只有老头子而已。留都无人管束我也好,正好杀个天翻地覆。”
二老一齐大笑:“世子殿下未面太目中无人了吧!”
春风拂过,吹的应长安的蟒袍飒飒作响,金蟒张开血盆大口,宛如有灵,宣泄衣主的怒火。应长安十指合拢,修长的手指在艳阳下投射出影子,他自顾自地看着投影,浑然不把二老放在眼中。
二老大为震怒,他们“左忠右义”二兄弟,称霸江南庆罴岭多年,要不是贪慕应天府高额的赏银,也不会就此金盆洗手。这些年来韬光养晦,甘做门客,无人不对他们客客气气,以礼相待,如今这小世子不过崛起数年,就猖狂至此,若再等他成长几年,岂不是要骑在我们脑袋上?
左忠强捺怒火:“世子殿下,老朽也是好意,五爷特意叮嘱,这一路上,不论何时,只要殿下回心转意,他立刻拱手献上夺走的所有作坊,另附接近留都一年税收的财富,还望世子三思。”
应长安犹自看向手掌,并不言语。
右义缓缓道:“倘若殿下还是不满,可否赏脸,去趟望月楼?势力划分,一切都好说,只是世子这个虚名,不要也罢,他们兄弟自然会争上一争,殿下坐享其成,难道不好吗?”
这一番话,顷刻体现出二人的老辣来,应家内部才不是铁板一块,比起近几年才崭露头角的应长安,老王爷的几位爱子,才算明争暗斗,应长安坐山观虎斗,假意退出王位争夺,本就是最佳的计谋。这般循循善诱,常人早就动心不已了,
谁料应长安毫不领情,兀自翻覆手掌,神情轻蔑,没有半分听进去的模样。
左忠哼道:“殿下究竟如何,倒是给个明话,这般磨蹭,也太丢昔年应大爷的面子了。”不提别的尚好,这“应大爷”应成晓,正是应长安的生父,左忠这激将法,虽说粗俗,但有效至极。
应长安叹气:“二位可曾听说过《安定城楼》?”
二老面面相觑,这二人十几岁便落草为寇,成了悍匪,叫他们如何懂这些诗词歌赋?什么高城怪楼,莫不是高档青楼?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雏竟未休。”
“神鸟飞至凡间,看到一只乌鸦在啃着死老鼠,觉得十分好奇,围着乌鸦打转。谁知那乌鸦直把神鸟当作强抢老鼠的贼,兀自警惕,大呼小叫,非要赶走神鸟不可。”
“留都应天府,也大不过死老鼠一只,我那几个叔叔却抢破了头,真是奇怪哉也,便是连食腐乌鸦也不如了。”
二老听闻此话,又惊又怒,一时连话也说不出口。囊括天下无数财富,大衍第一藩王,拥有谜阁珍宝,私军八千的第一诸侯,在应长安嘴里成了死老鼠,真真是狂妄至极!
那左忠喘息几口,若是寻常人说了,他只道是戏言一句,不会如此当真,可放在准继承人身上,实在是闻所未闻。他颤抖着声音说道:“那殿下究竟想要什么?”
应长安神秘一笑:“我想要换了这天。”
这话说完,晴空霹雳!
本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艳阳高照,春风轻拂,这话一出,天地变色,本该惊蛰的春雷,应和着应长安狂妄的言语,在空中急闪,把湛蓝的天撕裂开,一时间,天空仿佛结了张幽蓝的蛛网,好生诡异。
右义闷哼一声,忽然出手,重重扇了自己一耳光,他被应长安和这天象所摄,若不这般脱离,只怕这辈子都不敢再对应长安起杀心。
应长安张开双臂,好似要怀抱这呼应他的天空。
这是何等的桀骜,何等的气魄!
此时此刻,便是应长安脸上阴柔之色再无半点,反而满是狷狂之意,蟒袍鼓动而起,激荡的天地元气一波一波外涌,吹皱了春水,吹落了青叶。
左忠深深吸气,提了丹田的元力,猛的蹿出,右义同他心意相通,如何不知要一齐出手?应长安面露邪态,二人心神不定,就是要强攻,一为壮气势,二为夺先机。倘若被望月楼那几位爷台,知晓兄弟俩连出手都不敢,只怕一家老小女眷,统统遭殃。
却说左忠在左,一马当先,袍子却鼓动不歇,他步法轻快,尤善辗转腾挪,不过几丈的路程,他身影变化多端,在这狭小的地方,塞满了他的灰影。“着!”左忠一声暴喝,灰扑扑的袖袍里飞出一截铁索,宛如毒蛇般,飞速袭向应长安的俊脸。这一招万分歹毒,那看似画蛇添足的步伐,其实只是诱敌之计,真正的杀招,还在飞索上。虽说飞索朴实无华,却暗含大道至简,已经返璞归真,到了化境。
应长安收去脸上的狂态,反而露出怜悯的神色来。一时间,他宝相庄严,慈悲为怀,满目祥和,和寺庙里的得道高僧无二。
他轻启嘴唇道:“涅槃。”
佛宗多年以来,称霸西域,靠的不是利索的嘴皮子,而是真正的霸主般的武力。佛宗秘典,《涅槃》第二,无经文可称第一。涅槃倘若修行到极高深之处,可凝结佛宗法相,那法相威力极大,刀枪不入,可搬山倒海,可摘星折辰,更有传言,法相便是佛宗弟子的本命,那圣人十八无相,便是佛宗弟子,本命是一十八尊金身罗汉,各有神通。今日应长安在此,居然使了这么一门绝顶神功!
天空的霹雳惊雷不再响动,电光散去,又显出了明媚的太阳。
天上一个太阳,地上一个太阳。
好大的太阳悬在应长安的身后,“*”在太阳里徐徐转动。
大日如来印!
可此时的如来印并没有喧宾夺主,真正的主人是应长安身后五丈高的巨大法相!
那佛像三头六臂,一张脸上菩萨低眉,面容祥和,一张脸上却是怒目金刚,正义凛然,还有一张无悲无喜,只是嘴唇翕动,诵念佛经。金刚法相一手持着降魔杵,另一手攥紧重拳,好生威严。菩萨法相却自抱着玉净小瓶,播撒着善意。无面法相双手时而合十,时而结印,变化万千。那三尊法相背靠背,共用着同一身体,除了说不出的佛理庄严外,也带着几分邪气。
这正是涅槃法相,同样是净土寺的不传之秘。昔年净土寺为弘扬佛法,企图在大衍重镇繁华之地另开分庙,哪知江南寸土寸金,虽说在西域供奉十足,却也远远抵不上如此开销,时任净土寺方丈忍痛让出涅槃秘典,换来数十座华贵寺庙,这些年来香火旺盛,谈不上谁赚谁赔。
左忠丢出飞索,飞索在半空里犹然左突右闪,好生飘渺。
可惜那终究是涅槃法相。
菩萨法相缓缓睁眼,柔和的目光凝视着沁满鲜血、伤人无数的飞索,轻轻抖动玉净瓶,玉净瓶里的青枝洒下无数雨露,打在了飞索身上,飞索颤动片刻,悄无声息的裂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