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亡羊补牢
作者:
王玉珩 更新:2021-05-31 16:41 字数:8549
牛山路口。
此处是个三叉路口,北面一条,通向海州,南面一条,通向涟水军。如果金军出兵伏击,行到这里,也将面临选择,向北,山路蜿蜒,出没林莽之中,向南,则可能走到曲阳湖边,从水路往来的船只,可能受到威胁。
韩世忠率队到达这里。
一个小校对他说:“海州到这里,可走陆路,也可走水路。”
“还有水路?”韩世忠颇感意外。
“有,从曲阳湖走,偏于南方,既便捷,又安全。”
“唔。”韩世忠抬头向牛山远眺,山并不高,缓坡上,尽是荒蒿野草和低矮的竹林,只有极少的大树,山路曲曲折折,时隐时现。
“此路奇险,不好走。”他说道。
“对呀,严将军大概不会从这里来。”
韩世忠凝望片刻:“不一定,兵法有云,虚者实之,实者虚之。看似奇险,也许就不险,看似安全便捷,倒是奇险无比。永吉喜欢弄小聪明,我看他走这条路的可能性并不小。你,”他指着小校,“率领五百人,顺路往前探,遇有敌情,立即撤回,如果没有敌人,那就得到永吉确切消息再回来。”
“是!”小校领命,向后面招招手,便一头扎进了林莽。
“从这里,去曲阳湖?”
“对。”一个士兵说。
“你,带五十人,一直向前,走到曲阳湖为止,发现金兵,立即退回。”韩世忠命令另一小校。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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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报将军!”一个士兵失魂落魄地策马奔了过来。
“什么事?”
“报将军,邳州遇袭,已经失守了。”
“什么?”韩世忠惊得灵魂出窍。
“今天半夜,金军偷袭邳州,城中抵敌不过,已经失守了。”那士兵又说了一遍。
“夫人呢?夫人在哪里?”
“夫人已经出城,就在后面,他派我前来报信。”
“走!”韩世忠把手一挥,跳上马,向西疾驰。他没跑多远,就遇到了梁红玉。
“怎么回事?”韩世忠声色俱厉。
“女真人偷城,守城的士兵没有挂起红灯笼,城内毫无准备,……”梁红玉声泪俱下。
“守城士兵都是哪些人?”
“花狗儿他们!”
“花狗儿?”韩世忠一惊。“赶紧集合军马,夺回城池!”
“现在去夺,只怕已经晚了。”张士庆也赶了过来。
“晚什么?那怕只有一个人,也要拼到底!”韩世忠怒吼。
“将军息怒,现在城里溃出来的,估计只有一万左右,新败之后,不会再有战斗力。你这里兵马又未会合,就是拼,也要等到几方会合,再拼不迟。”
“就你知道拼,以为别人都怕死?”梁红玉喝道。“你不出城,兀术无机可乘,身为主帅,擅自离军,现在败了,你还要吼别人?”
“什么吼别人?邳州不能失,你知道么?邳州一失,女真人就过淮河了,还有谁去保护朝廷,保护皇上?这是天大的罪过啊。”
“天大地大,你现在知道大了?部队损失近半,这仗还怎么打?”
“将军,当务之急是收拾溃军,重整部队。”张士庆在一边说。
赵士领和呼延通到来。
“让你守城,你是怎么守的?”韩世忠对呼延通怒喝。
“金军偷袭,很快取了西门,我一直在与金兀术对战。”
“呼延将军是最后出城的。”犟驴子说。
“你怎么知道?”
“哦,他们几个,跟我在一起,还有几百士兵,护着东门。”
韩世忠无话可说,千错万错,其实是他自己的错。
“事已至此,将军务必冷静。”赵士领说。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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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永吉将军到了。”前去接永吉的小校返回报告。
永吉牵马到来,“怎么,夫人也在这里?”
“唉,邳州失守了。”张士庆不情愿地说。
“失守了,这么快?”永吉大惊。
“你的粮呢?”韩世忠问。
“将军你看。”永吉指着身后的运粮队伍,除部队外,还有几千百姓。
“有多少?”
“两万石。”
“不是说都被卖了么?”
“是被卖了,实际卖粮的是涟水军的黄文驷,海州也是不得已,现在州守高某将功折罪,自掏腰包,向当地商人财主买了这些米,他带着五条船,假装运粮船只,走水路吸引敌人,掩护我走陆路。”
“这些个畜牲,畜牲啊!”韩世忠重重跺脚,骂天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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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德没有取到粮,早早返回,也到了这里。
“你的粮呢?”韩世忠问。
苏德说了无粮的缘委。
“不可能,朝廷不会给他们下这样的旨。”梁红玉说。
“那莫非……那圣旨是假造的?”张士庆说。
“假造圣旨?黄文驷有这么大胆?”呼延通说。
“现在乱世,朝纲不振,自然有人狗胆包天。”赵士领说。
“不管他了,先管眼前。”韩世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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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花狗和他的母亲到了。
“将军啊,没想到还能见到你啊。”花狗母亲说。
“大妈请起。”韩世忠把花狗的母亲扶起来。他一眼瞥见花狗:“来人,把他拿下!”
几个卫兵涌上,把花狗捆得结结实实。
“这是,这是干什么?儿啊,你怎么啦?将军,将军,他怎么啦?啊?”花狗的母亲吓得几乎吓昏过去。
“大娘,金兵进城时,他在城上值岗,没有挂起报警的红灯笼,就跑下城了,致使城内毫无警惕,才损失这么惨重。”梁红玉解释。
“儿啊,你是怎么啦?你,你是逃兵啊,逃兵啊!”大娘深以为辱。
“娘,娘啊,儿看到金兵登城,就想到了您老和父亲,担心你们年纪大了,来不及跑,儿就赶紧下来了,儿当时心里只有爹娘,没想到挂灯笼,没想到啊。……”花狗儿痛哭。
“你不挂灯笼,全城要多少人死于非命,你想着你的父母,又有多少人要家破人亡啊。”张士庆责道。
“你可知罪么?”韩世忠厉声问。
“小的知罪。”花狗儿跪下。
“此事责任太大,已经留不得你。大战在即,正好杀你祭旗。”
“啊?将军,将……”花狗儿的母亲昏死过去。
“你父亲呢?”梁红玉问。
“在路上,在路上被踩死了。”花狗儿低头垂泪,喃喃地说。
韩世忠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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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幺、犟驴子和青莲赶了过来。
“孩子!”梁红玉从青莲怀里抱过小男孩。
“韩爸爸!”小山子和春妞叫着。
韩世忠蹲下身子,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没伤着吧?”
“没有。”两个孩子摇头。
“都是韩爸爸不好。”韩世忠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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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狗儿,狗儿!”老幺、犟驴子见花狗被捆着。“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他在城上站岗时当了逃兵,没挂红灯笼。”有人解释。
“没挂灯笼?当时是你值岗?”老幺等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你怎么会不挂灯笼呢?”
“我,我是担心我娘。”
“你娘?你娘呢?”老幺等受提醒,急忙问:“逃出来了么?”
“在这里。”花狗努努嘴。
“大娘,娘,娘!”老幺等呼唤,可是,老人一点反应也没有。
“算了,别喊了。”花狗儿似乎特别冷静,“让他和我一起走吧。”
“一起走?走哪去?”
“将军要斩他祭旗。”梁红玉说。
“啊!”老幺等惊呆了:“不,不!”
“不什么,违反军纪,造成这么大的过失,难道不该斩?”韩世忠面色铁青。
“将军,他们都是好兵,一时过失,应该给个改正机会,这样吧,让他跟着我打仗,如果立功,可以赎罪,如不立功,再斩不迟。”呼延通知道,花狗是亲兵,过去鞍前马后,伤痕累累,不知立过多少功,韩世忠不是万不得己,是不会斩他的。
“你!”韩世忠知道呼延通,是在故意相护。
“呼延,那就听你的,如不立功,你直接斩了。”梁红玉顺水推舟,就把花狗送到呼延通手上。
“是。”呼延通顺势为花狗解了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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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曲阳湖的侦察兵回来了,金兵三千,正在湖边的大竹林里,等候湖上过来的粮船。
“好,咱就吃掉这三千人。”韩世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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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阳湖上,海州知州高某的粮船正扬帆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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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口,水流束成十多丈宽的水道,水道两侧,是连片的竹林。
彀英的三千军马藏在竹林里,紧傍湖岸。彀英本人距河不远,眼盯河上的粮船。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陷入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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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外,韩世忠的大军张着弓,挺着枪,悄然逼近。呼延通夹着他的铁棍,走了队伍前面,韩世忠位置稍后,仍然骑在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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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某从船仓偷偷向外张望,他知道,一路之险,莫过于此,他已经做好了弃船逃命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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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只向湖口驰来,船上本来站满了士兵,可是现在,他们全都躲进仓里,张弓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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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条船相继进入湖口。彀英看到船只全都进入,下令:“放火箭。”
女真兵取出箭头绑着棉絮、沾着豆油的火箭,点燃,向河中船只猛射,船只开始燃烧。船中的士兵掀起边窗,向岸上射箭,不少女真兵中箭。高某见船上的火越来越大,下令:“弃船!”士兵们纷纷从舷窗扎进水里,这些人个个都是好水性,一旦入水,就不见了踪影。
彀英看着船只燃烧,可是,他并没未看到白米,当船上覆着的矾布烧完后,露出满船泥土。
“妈的,上当了。”
就在他懊恼不及时,韩世忠的部队从四面逼了过来,暴雨一般的利箭向他泼来。
“快,反击!”彀英大叫。
韩世忠部队遇袭,正在有气没处出,这三千女真兵,成了他们发泄的对象,士兵们愤怒地呐喊着,向前猛扑,占着人数的优势,大量女真兵被歼。
彀英急忙回到马群中,跳上马背,挥起长刀,向宋兵砍来,几个宋兵,立即成了刀下之鬼。
突然,韩世忠出现在他的面前,面色铁青,恨不得一口把这个女真将领生吞下去。
二人大战,一两个回合下来,彀英就感到,韩世忠的武艺远在自己之上,韩世忠使一杆铁矛,真的如蛟龙入水,上下翻飞,或指前心,或取咽喉,彀英虽是强手,也当不得对方一腔烈火,一股煞气,渐渐地,只有招架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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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延通正在步战,他的对面,一个女真小将,手握一把宝剑,呼延通稍一留意,从腰间剑鞘看,镶金嵌玉,珠光宝气,是把好剑。呼延通看那小将,估计只有二十左右,很年轻,显然,是个女真贵族。
呼延通盯着他,忽然,大吼一声,一猫腰,向前一窜,闪到小将面前,用力一撞,将小将撞倒,翻身一棍,重重打过去,那小将向后一仰,跌倒尘埃。几个女真兵向前救援,呼延通横棍一扫,女真兵急避,呼延通一步向前,一弯腰,将剑鞘扯出,随手向后一丢,花狗接住,又一脚向小将手臂一踩,夺过宝剑。再一丢,花狗又接住。他两手握棍,对着小将脑门,重重一下,小将的脑袋就开了花。其它女真兵一见,纷纷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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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延通看韩世忠与彀英正在马战,“马来!”他叫道。
亲兵急忙牵过马。呼延通飞身上马,“将军,他是我手下败将,还是我来。”呼延通骑马冲上前来。
彀英一见呼延通,顿时大恐,他又瞥见场边还有其它宋将,知道情势不妙,猛击一刀,将韩世忠长枪挡开,便用力一夹座下马,窜了出去,伏鞍而逃。
呼延通拍马追赶,彀英突然回身,身子伏在鞍上,瞄准呼延通就是一箭,呼延通身体一伏,闪身躲过,彀英还想再射,呼延通马快,铁棍已到,彀英急避,呼延通一棍不中,再次逼近,二人再战,彀英不能敌,肩上、头上连挨两棍,鲜血便顺着脖子流下来。
“妈的,老子拼了!”彀英感觉死期将近,不要命地死斗,背上、肩上,仍一次又一次挨棍子,眼看手臂渐软。
忽然,有人大叫:“韩将军中箭了。”
原来,一个女真小校作困兽之斗,趁隙向韩世忠射来一箭,韩世忠亳无防备,后背中箭。
呼延通一楞,回头张望。彀英趁机猛夹马肚,伏鞍而逃。呼延通没有追,勒转马头,向韩世忠而来。
韩世忠伏在马上,似乎伤得很重,永吉飞身下马,接住从马上滚下的韩世忠。
永吉与梁红玉让韩世忠坐下,梁红玉看了看伤口,箭头并不深,便用手握住箭杆,用力一拔,把箭拔了出来,鲜血立即涌出。
“箭头会不会有毒?”永吉问。
“不会吧?”梁红玉说。
“我来,把毒血吸出来。”
“没毒的,不用吸。”韩世忠说。
“吸出来好。”永吉张口,将伤口中的血一口口吸出。
“有大夫么?大夫,大夫!”梁红玉着急大喊。
张士庆赶来,身后跟着医生。
医生擦干血迹,上药,包扎。
“箭有毒么?”梁红玉问。
“好象没毒。”大夫说,“就是有,严将军也已经吸出来了。”
“女真人怎么样了?”韩世忠咬着牙问。
呼延通说:“将军放心,都杀光了。”
韩世忠环顾,果然岸边竹林,到处都是女真人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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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某一身水淋,来到韩世忠面前。
“下官拜见韩将军。”
“您是?”
“这是海州知州高福山。”永吉介绍,“就是他假扮运粮船队,吸引女真兵的。”
“你辛苦了。”韩世忠要握住他的手,却痛得猛一抽搐。
“别乱动。”梁红玉在一旁喝道。
“韩将军,在下有罪。”高福山落下泪来。
“你何罪之有?”
“在下把州里粮食给了涟水黄知州,让他倒卖给了冯妙真,在下知道,这是死罪。”
“你不是已经把粮运来了么?还有什么好说的,而且,你为了护粮,亲身历险,立了大功。”
“这是下官自知有罪,企图有所挽回,哪里说得上功劳。”
“不,功是功,过是过,错误你已经改正了,不必再说,立了功,却是要受奖赏的。我会向朝廷上疏,说明你立功情况。”
“那谢将军,谢将军!”高某感谢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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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延通拍拍花狗肩膀,把那把剑要过来。“将军你看,花狗杀了一个女真小将,还缴了一把剑。”
韩世忠只是扫了一眼,没有吭声。
“好了,将功折过,以后不许再犯糊涂。”梁红玉说。她是亲眼看着呼延通夺剑的。
花狗感激地看着呼延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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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延通转头寻觅青莲,青莲正抱着孩子,坐在一边。呼延通走过去,把剑递上,“试试,能不能用?”
“给我的?”青莲接过。
“刚缴获的。”
青莲将青锋抽出,寒光逼人,“是把好剑。”
“重不重?”
青莲掂了掂,“不重,正好。”
“那你就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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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吉瞥见二人说话,心里泛起一阵酸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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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世忠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
“下一步,我们到哪里去?”梁红玉问他。
“皇上在扬州,我们只有向南。”韩世忠说。
“大军新败,急需休整,依我看,不如先找个僻静地方,缓口气再说。”张士庆说。
“不如就到涟水去,可以就地取粮,也可镇一镇黄某的邪恶之气。”呼延通说。
“我们的任务是阻击金兀术,保护朝廷,到涟水去,就让开了通往扬州的大路。”韩世忠说。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凭你现在的力量,也不能把朝廷安全包下来。现在又受了伤,还怎么打仗?”梁红玉说。
“我看朝廷暂无危险。”赵士领说。
“怎么见得?”
“刘光世在盱眙,毕竟可以挡一挡。再说,如果有危险,皇上一抬脚,也就过江了。”
众人点头。
“还有一点。”张士庆说。
众人看着他。
“我们缺粮,女真人的粮食又从哪里来?他们作战,一般没有后勤,都是因粮于敌,可是现在,徐州没有粮,邳州也没有,那他们也有断粮可能,没有粮,他们也不能作战。”
“对!”众人赞同。
“所以,我们暂到涟水,休整一下,恢复元气,我看可行。”赵士领说。
韩世忠低头沉思。“老张,你赶紧写个折子,把这次战事向朝廷报告,就说,我韩世忠请求处分。”韩世忠说。
“这次战败,处分是难免的。”张士庆说。
“顾不了那些了,要杀要剐,听皇上的。”
“将军不必过责,要说战败,首先是那些贪官污吏的责任,要不是为了督粮,将军何须离开邳州,要处分,也要先处分那些贪污分子。”赵士领说。
梁红玉暗暗点头,感觉赵士领通情达理。
“放心吧,我会在折子里说明。”张士庆说。
“还有件事,苏德去办。”韩世忠说。
“是,你说吧。”苏德应道。
“知府大人要去盐城买粮,这些粮,是我们的命根子,你率二千兵,与知府大人一起去,取到粮后,就直接,……直接去涟水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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邳州城东大路。
拔离速找到了彀英,他伏在马上,已经是半昏迷状态,嘴里、身上都在流血,身后稀稀拉拉,只余几十个士兵。拔离速急忙将他扶下:“彀英,彀英兄弟。”
彀英睁开眼:“是你,谢谢,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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涟水,翠微寺。
涟水城外的一座寺庙,说不上有多大规模,但也山门高耸,钟声殷殷,香烟缭绕。
韩世忠一行来到庙前。
“永吉,你进城去,与州守联系,让他安排伤兵的医疗住宿。”世忠吩咐道。
“是。”永吉应道。
“记住,不要多说闲话。”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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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红玉扶着韩世忠,张士庆、呼延通、赵士领相随在后,在一群卫兵的簇拥下,一行步入山门。
住持普伦迎了出来,这是一位年近七十的老人,精神矍铄。远远见到韩世忠,心头一愣,立即笑脸相迎。“将军,老衲有礼了。”说着,深深一揖。
“谢方丈!在下行军,经过宝刹,特来拈香瞻拜。”韩世忠应道。
“小寺能得将军的顾瞻,乃是我等荣幸。请将军这边请。”普伦嘴里说着,吩咐小僧:“关上寺门,谢绝香客。”小僧应声而去。
普伦将韩世忠等让入大雄宝殿。他从供案上取出三支香,点燃,交与韩世忠,韩世忠接过,虔诚地鞠躬三揖,将香插入香炉。又就着蒲团下跪,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梁红玉、王复、张士庆、赵士领也接着叩了头。
呼延通站着不动,梁红玉拉了他一把。呼延通看了一眼梁红玉,梁红玉朝他努努嘴,呼延通于是将铁棍倚在一边,也叩下身去。
诸人叩拜后,普伦走上前去,双手合什,对着佛祖一拜:“将军今日前来进香,乃是小寺的荣幸,请佛祖保佑将军平寇有功,天下早日太平。”
“听方丈之言,似乎认识在下。”韩世忠有些不解。
“将军威名,何人不知?”
“那也未必一见便知。”
“老衲自有识人之法。”普伦笑了笑。
“是么?”梁红玉一时来了兴趣,“您就猜猜,他是谁?”
“不用猜了,老衲不仅知道将军的尊讳,还知道你们从何而来。”
“真的么?那你说说,我们从哪里来?”
“从邳州。”普伦随口说道。
诸人一惊。
“将军微恙,请到小阁,老衲马上请医生来。”
“谢了。”一行随方丈来到偏房一处小阁子上。
这是方丈自己的住所,墙上挂着山水画,桌上放着文房四宝,书厨里搁的似乎也不是经卷,而是一套《十七史》。乍一看,不是来到僧舍,倒是走进了一个高雅士大夫的房间。
方丈回头吩咐小僧:“去,把谢先生请过来,就说有病要治,是外伤。”
“知道了。”
“闲话不许多说。”
“知道。”小僧出门而去。
“将军受了伤,要不要躺下?”方丈指着屋角的一只躺椅。
“不用了,一点小伤。”韩世忠摇摇手。“方丈不出寺门,能知天下之事,韩某佩服。”诸人坐定,韩世忠说。
“天下诸事,皆有因果,以因见果,以果推因,有何难哉?”
韩世忠点点头。“方丈,在下现在最最关心的,是扬州皇上的安危,你能说说么?”
“皇上并无危险,不知将军为何担心?”
“现在金兀术在徐州,如果南进,料想淮河也挡不住他,皇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在下死有余辜。”
“将军尽管放心,皇上不会有事。”
“哦?能说说道理么?”
“没什么,老衲刚才占了一卦,所得乃是‘夬(guài怪)’卦,此卦一阴爻在上,五阳爻在下,阳胜于阴,刚胜于柔,爻辞说:‘不利即戎,利有攸往。’意思是:出兵不利,有所往乃利。皇上在扬州,盱眙有刘光世,可以勉强支应。皇上身后长江,若有风险,可以随时渡江,所谓‘有所往’也,所以老衲说,皇上不会有事。”
“哦,原来如此。”韩世忠将信将疑,但对老僧,倒是有了几分佩服。“皇上大恩,封赠节钺,令在下把金兀术挡在徐州以北,在下无能,一战而败,真是无颜再见皇上。”他推心置腹。
“将军不必过责,封赠节钺,乃是将军应得的名位。至于邳州之败,却是有些必然的因素,只是将军一心忠君,没有看清而已。”
“哦?”韩世忠一惊:“就请方丈赐教。”
“赐教不敢,老衲偏处一隅,闭目塞听,也未必就说得准。”普伦谦虚地说。
“没事的,就请说说。”梁红玉也催道。
“好。”普伦点点头。他手捻佛珠,慢慢问道:“请教将军,你如何看待黄河掘堤这件事?”
“这是杜充胡做!”韩世忠愤愤而言。
“似乎不止这些。”
“哦?”韩世忠说不下去了。
“将军可以想得远些。”普伦提示道。
“想远些?”韩世忠看看身边,梁红玉聚精会神,张士庆、赵士领态度沉静,呼延通两眼直视,似闻似不闻。
“是啊。”普伦接着说:“想想我太祖皇帝何以开国?徽、钦二帝何以北掳?女真以一弱小民族,何以能灭了大辽,又蹂践中原?”
“这?……”韩世忠真的没想这么远。
张士庆闻言,对老僧注意地看了一眼。
“那您老说说?”梁红玉说。
“我太祖皇帝所以开国,乃是天道人心使然。大唐式微,天下豆剖瓜分,战乱延绵,百姓如入水火,有谁不盼望着天下太平?可是后周以一小儿为帝,不足以挑起统一重担,我太祖皇帝才顺应民意,即位为君,开我大宋一百六十年基业。陈桥兵变,看是人事,实为天命。徽、钦为何北掳?是因为五鬼当道,自以为铁筒江山,千年万载不变,所以忘乎所以,肆意践踏百姓,一片贪腐縻烂。民心万万不可糟蹋啊,民心一变,铁筒江山就成了一团烂泥啦,你看女真人打来时,兵不能战,官不能守,百姓如同鸟兽,还有谁去支撑这大宋的江山,二帝又怎么能不被掳呢?”
“是啊!”众人点头,呼延通心有所动。
“那女真,本是一个弱小民族,生活在黑龙江两岸,距我中原有万里之遥,却能一路摧枯拉朽,灭了大辽,又占了我大宋一半疆土,他何以如此强大?因为他是一个长期受辽人欺负压迫的民族,他们希望崛起,希望强大,民心兵心一致,就有了荡涤一切的力量。”
众人都认真听着。
“再说掘堤这件事,为了保皇上,不惜淹死几十万人,朝廷对百姓是个什么态度?他们懂得天道人心么?这样的事情,如果放在太祖爷那时候,还会有我大宋么?”
“是啊!”韩世忠深有感慨。“您老说得好!”
“您老说到根子上了,杜充掘黄河,不是他杜充一个人的事,而是多年以来,朝廷上下都漠视百姓。这个错误不改,我大宋必有更深的危机。”张士庆也说。
“在老衲看来,朝廷那些人,似乎还没意识到这些,所以还要经历更大的祸患,这道理才能懂。”
韩世忠眉头紧皱。“不过邳州这一仗,主要还是我本人的责任。”他声音低沉。
“未必如此吧?将军要不是缺粮,何须亲自出城护粮?缺粮又是谁造成的?还不是那些贪官污吏?社会政治不清明,是将军此败的主要原因。”
“正是这样。”梁红玉说。
“所以将军不必过于自责,胜败兵家常事,只要总结教训,重整军伍,早晚会有复仇的一天。”
韩世忠重重点头。
众人与普伦对话,赵士领只是默默听着,他注意观察普伦,总觉得曾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了。赵士领气质温文,风雅脱俗,普伦似乎也注意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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